愛剪的女人
看著那衣服在剪刀一張一合的操作下變成一條條細細的「布條」時,漸漸地,她有了一種發洩的快感……
夜深了!身旁週歲又三個月大的兒子已甜蜜入睡。她望著兒子白胖可愛的臉龐,漂亮的兩道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圓圓的臉……。說真的,他一點也不像他。俗話說:「外甥像母舅」。沒錯!當她的好友第一次看到小貝比時,仔細端詳了一番後,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啊,他長得好像你弟弟喔!」真的,她也覺得兒子像極了孩提時代的小弟。
這是她新婚的第三年,她要二度當媽媽了!回想新婚時的甜蜜,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可是,如今呢?隨著孩子的誕生,隨著日後的相處,他們之間個性、觀念的差異逐漸地浮上檯面出現了裂痕……。
其實,這也就算了,六○年代,還是個十分封閉的時代,她是個十分傳統的女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想著:他還年輕,學校一畢業就踏入職場,不到半年透過相親就那麼「有緣地」與她步入禮堂,隨即又當了爸爸……。對他而言,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了!」快得連他自己都有點不能「適應」吧。他也坦言,自己從來就沒想過「結婚」這回事,更想不到怎麼「這麼快就結婚」?大學畢業後被「長兄如父」的大哥「徵召」回鄉,他回家,只是想看看年老的母親,只是「尊重」一直挑起家庭重擔從小對他照顧有加的大哥。他打著如意算盤,想著回鄉晃一晃看一看,對母親和大哥「有個交代」後,他又可遠走高飛「整裝返台」了!
因為,個性豪放不羈、一向「五湖四海皆兄弟」的他,早已和一票台北的友人、同學打算出資合夥開公司做生意的。
要怪,都怪那場考試「惹的禍」。他和侄子生日只差半年,他們從小玩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畢業,一起回鄉。如今,大哥也鼓勵、下令他們「一起應考」。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想著:考就考吧,報考者不少,我又不一定能考得上。到時大哥和母親又能以「瞎密理由」留下我?到時我就可以「看吧,金門沒工作讓我做」的藉口「冠冕堂皇」地前往台北那繁華的世界發揮長才「大展鴻圖」。誰要留在這「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彈丸之地呢?
可是、可是「千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孫悟空再精再厲害卻始終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放榜時他居然、竟然「被錄取」了!事與願違,這對他真是「打了一記悶棍」。當然,以他的聰明才智,一級棒的頭腦,沒被錄取才真有鬼。
勝利的母親與大哥笑逐顏開、滿面春風,心裡暗爽著:「這回看你再往那裡跑?再有瞎密理由出關?」
他心想:嗯,嗯,既然…既然都有「頭路」了,那…那不妨就先做做看,在家陪陪、安慰老母一段日子後「再借機落跑」。
俗話說:「父母疼小兒」。沒錯,沒錯。母親和大哥對他初步的「慰留」已然成功,那接下來最好是要把他給「好好安定住」。他上班不到半年,家中就「緊鑼密鼓」地替他安排相親。
嗯,在那年代而言,以他的條件,他算是個「黃金單身漢」。哥哥們都已成家,老么的他不用負擔照顧著底下一群弟、妹們的「重責大任」,他年輕又有好工作,雖然不是潘安再世,但是看來很酷很有個性,非常地有「男人氣概」。
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除了親戚的熱心介紹外,他的同事也熱力十足地一起加入「積極推薦」的行列。一時之間,他變成了「熱騰騰、強強滾的搶手貨」。套句現代用語,他,正「夯得很」呢!
而她,也只不過是在他不斷一個個相親名單中渺小的一個。她不明白,為何他寧可捨掉那些在學歷上、職業上、面貌上都極佔優勢的女孩?而選擇她這貌不驚人、學歷不高、工作不優的平凡女子?
他對她展開密集的追求攻勢。溫柔的她對混身充滿陽剛氣味的他感覺有一種十足的信賴與安全感。從相親認識到交往、訂婚結婚,他只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啊,典型的「閃電結婚」,「速戰速決」的方式很符合他的個性。
訂婚後的某一天,堂弟在與她母親閒聊時無意中說了一句:「他很愛賭哦!」堂弟在就讀大學時應該是早已耳聞,甚至也認識響叮噹的他這號人物……。
當母親對她轉述這句話時,對於「很愛賭」這尖銳的三個字,她的反應卻出奇平淡。「喔,是嗎?是這樣嗎?」她想:那也許只是學生時代閒暇無聊時與同學玩玩罷了!以後結婚有了個家,應該不會再去「重拾舊好」吧………。而且,婚期也訂了,雙方都已積極在籌備婚禮事宜,難道在此時為了這一句話而「喊卡」?來個「留校查看」婚禮延期,繼續觀察?
要怨,中國俗諺「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這句舉世名言也該好好算上一筆。要命哦,冤枉啊,月下老人!他們訂婚後兩個星期就結婚了,結婚後第八天就「過年」了。因為,夫家也要趕搭這班「過年娶親」的列車哩!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有人說:「結婚、結婚,一時發昏」,更有人說:「結婚、結婚,一結就昏」。
當然,這些話對那些細水長流「慢跑型」的情侶而言,他們在時間的淬練下已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完全不具任何「殺傷力」的。但在她而言,這簡單的三言兩語就貼切地道出了她婚前婚後的狀態。
「愛情」,在千古不變恆久以來一直是被人們所歌頌讚揚的。而在「愛情國度」愛的世界裡更常常存有一種奇怪的「迷思」,那就是「女人很天真,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只要有愛,就可以『改變男人』。」
不巧,偏偏正好她也「噗通」一聲地掉入這「陷阱」中。她幻想著她能「以柔克剛」改變他,她想著婚後他一樣會陪伴著她看看電影,他會好好在家逗弄孩子,他很樂於享「天倫之樂」……。她想著他的「很愛賭」她又沒見過,也許,那只是一個「傳說」……。
實在說,婚後兩年他是很ok的,他循規蹈矩,下班在家後就看看電視、泡泡茶、小抽個煙……。只是,只是這種平淡平凡如白開水的「家居生活」對在台時一呼百諾、豪情萬丈、意氣風發的他簡直是「一種折磨」,「婚姻」就像是「一種酷刑」緊緊地「把他給綁住了!」
外向豪放的他要的是一大票圍繞身旁一起尋歡作樂的朋友,單調無趣的家庭生活怎能鎖(守)得住他?他又沒耐性,怎能受得了小貝比的哭鬧纏人?怎能受得了一下子身邊多了兩個所謂的「親密愛人」?妻子、兒子,緊接著第二個小貝比又來報到了,他開始覺得「有壓力」,開始覺得有點煩了吧……。
當時,「戰地金門」真的「很讚」。因為,十萬大軍為居民帶來豐厚商機,生意一家比一家好。又因為是「戰地」,除了「電影院」外,沒其他「好玩的娛樂」。而閒暇時不是每個人都很喜歡看電影的。後來,一向「後知後覺」的她才耳聞聽說…聽說家鄉很多男性公務員下班後及假日時都以「方城之戰」來打發時間,因為,公務員有錢又有閒……。雖然大家都知道「賭」為「萬惡之首」,但深深著迷此道者卻視此為人生的最大樂事!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顆「萬惡之首」的炸彈也炸到她家。起因是他調到離家較近的新單位來了,當他的同事知道他也滿會「玩兩把」時,就極力邀約他「一起鬥智」。古人言:「近朱著赤近墨著黑」。沒錯,沒錯,一點都沒錯。他在同事一再「鍥而不捨」的熱情邀約下,那蠢蠢欲動的心,那許久未現的技藝終究耐受不了一再的挑戰、慫恿,終於,他「撩落去」了。他開始和他們「混在一起」成了哥們。
也許,初次的允諾前往只是為了「不負盛情」,只是為了不想「得罪同事」,只是為了「純為消遣」罷了。但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旦「上了賊船」,那有那麼「容易脫身」?當他與他那一票掛鉤後,從此,她與他的戰爭也「陸續開打」。 初時,她總是輕聲細語好言相勸。後來,當她發現「溫柔相諫」完全失效後,接著是一波波的「冷戰」,彼此把對方當「透明人」來個不理不睬,他們真正的做到了夫妻「相敬如冰」、「相敬如兵」的境界。
她不想吵,他和她之間連「小吵兩句」都從來沒發生過,更何況大聲吵架。她想:她本就不是個「強悍」的女人,何況就算真正吵起來,她也吵不贏他,要罵,沒那個大聲響,要打,沒那個力氣。要吵,以他向來「唯我獨尊」的個性,不等她「說第二句」時他早就「開門走人」,騎車「揚長而去」。留下滿腹委屈、滿肚怒火的她又能向誰吵出個結果來?何苦白費力氣呢?
他的生活由一桌變兩桌,上班「辦公桌」,下班「麻將桌」,他「樂此不疲,悠然忘我」。日過一日,月過一月,她心中充滿了憤怒。賭、賭、賭,他不斷的賭,他賭紅了眼,沉迷在乾泳、疊磚塊的樂子裡無法自拔。而她的憤恨也就越積越深..。她恨自己真是個懦弱無能,沒用的女人!竟然完全「管不住丈夫」,受到委屈時只能自己生悶氣抱著孩子哭泣,哭泣再哭泣。
她怨他恨他,情緒在懊惱、怨懟、悔恨中日日加溫,反覆糾纏。她恨他,在她懷孕時到大腹便便即將生產的這段「非常時期」,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地對待她?他們之間這麼快就沒有情愛了嗎?他這麼快就對她厭倦了嗎?難道在他眼中她真是個這麼無趣的女人嗎?難道他真要把這個家賭垮掉他才甘心嗎?
夜深人靜,在他徹夜不歸的夜晚,她只能看著酣然入睡的孩子。她所渴望希冀那寬厚可倚靠的肩膀正在與牌友「並肩作戰」,那曾經緊緊擁抱過她的雙手,此刻正忙著和「紅中白板」、「東西南北風」打交道……。
夜深人靜,她根本是無需等候的,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她為什麼要如此不斷地折磨自己?夜深人靜,就算她常夜夜淚水滴濕枕巾時,痛苦痛恨的是她,而在島上的另一角落,快樂的他正挑燈與牌友「廝殺奮戰」,他正努力以赴地「發揚國粹」哩,所謂的「妻兒」早已拋到九霄雲外。而偏執的她偏偏還要不信邪地徹夜等待,想看看他到底要玩到凌晨幾點才「倦鳥知返」?
後來,她不再哭泣了!也許,眼淚已然流乾了,再也擠不出任何一滴滴淚珠來。但是,不再哭泣並不表示她已坦然「接受事實」,心中再無任何怨恨。
夜深人靜,她枯坐梳粧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神情沮喪,對婚姻生活的失望、無助,讓她已完全找不到昔日樂觀、開朗,神采飛揚的她,她雖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子,但是她也一樣渴望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啊!
夜深人靜,在無法壓抑的憤怒中、在四處漫遊的怨恨中,有天,她忽地拿起了桌上的剪刀,她需要發洩不快,否則她會瘋掉,甚至於失控殺人。
她打開衣櫥門、拉開抽屜,開始翻找他的衣物,找出一件看來不起眼「非昂貴」的衣服,拿起剪刀,冷著如冰的臉孔,剪刀一刀一刀接一刀地剪著、剪著、剪著,彷彿疾行的車子在寬廣的平原上恣意縱橫地奔馳……。
看著那衣服在剪刀一張一合的操作下變成一條條細細的「布條」時,漸漸地,她有了一種發洩的快感。在透過不斷地剪、剪、剪中,漸漸地平復了她的情緒,慢慢地安撫了她內心忿恨的火焰……。
靜靜地拿著布條衣,拉開抽屜,她重新放回原處。
他看到了「她的傑作」,知道了她「無言的憤怒」,但冷靜又高傲的他仍不動聲色,不肯稍稍放下身段對她說任何一句道歉或哄哄她的話。他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奔赴賭場。
剪衣服,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他深知節儉成性的她根本不可能真正去「傷」到他在意的衣物,他知道她也只是「出出氣」罷了!只是,賭字一沾手就像濕手沾麵粉,很難脫手。因為,贏了時輸家不放你走,輸了時你不想走,如此反覆輪迴,沒完沒了!
對於抽屜中不定時出現的布條衣,他已習以為常,灑脫率性的他「依然故我」。而她,衣服剪多了,沒趣!啊,這已經是老梗了,她該「推陳出新」來點有創意剪剪不一樣的。
嗯,那接下來該拿什麼來發洩呢?打開抽屜,看著一疊疊的相片,相片中的他笑容燦爛,可是如今卻變心去愛麻將!她徹底的被那一個個「四四方方」地「桌上磚塊」打敗了!而且敗得很慘!她以為她是他生命中的「救世主」,如今,該拯救的是她自己!
翻出相片,她開始剪他的相片,相片一直是她的最愛,但如今他的相片變成她的最恨!她把相片一樣剪成一條條細細的廢紙,然後扔進垃圾桶內,甚至於連結婚照也照樣「拿來開刀」。看著站在身旁微笑的「新郎」,濃情蜜意已不再,二話不說,剪,剪、剪、剪,看著一張張殘缺著的相片獨留著孤獨的新娘,此刻的她已心如止水……。剪、剪、剪、剪、剪,剪已然是一種她特殊的發洩管道。
只是,當相片也剪厭了剪沒了時,嗯,她該好好地想想,好好地尋覓、選擇、思考一下接下來的剪、剪、剪,剪,她該拿些什麼來剪才好呢?
而他,何時才能斷然脫離掉那一派「國粹高手」?何時才能「釋出善意、幡然悔悟、回歸家庭」,終結掉這由他而起的另類癖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