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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那些人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榮昌。
點閱率:1,811

最初的記憶,就從出生的金城東門模範街開始。
模範街,位於金門的首善之區金城鎮中心,金城車站下車往斜坡走,就可看到這條老街。民國十四年,由當時縣商會會長傅錫琪肇建的街道,長度雖不到百公尺,卻因為有著濃濃異國風味的建築造型,知名全國,在開放觀光後,成為遊客必到的打卡景點。
記憶裡的這條街
走進近百年歷史的模範街,街道上各種特產美食陸續進駐,從縣商會進入街區的斜坡,已修繕過好幾次,街名更因軍管時期的政策,數度易名,除模範街外,也曾喚作自強街。
白天裡,遊客如織,磚紅的拱形街廓,在陽光的映射下,恣意地展現當年的繁華風采。入夜後,店鋪打烊,人潮散去,一片闃寂,窗櫺內,晃動映射的是一家老小圍桌進餐的溫馨畫面,漫步其間,彷彿還可以聽到,陣陣穿越玻璃窗片的談笑聲。
那笑聲,一路引領你回到半世紀前成長的舊時光。
街口第一家的清香飯店,他們的包子饅頭最讓人難忘,冷冽的冬晨,手握一顆熱騰騰的清香包子,最是幸福。那時,三寶齋的燒餅還沒誕生,燒餅店老闆的父親成義伯,不良於行,不過卻有著精湛的推拿功夫,任何跌打損傷,經他巧手一弄,不消幾日,就能痊癒。
早年聽說這裡還設有醫院、郵局,以及各式商店,街尾就是俗稱巴薩的小廣場,小廣場旁,阿蝦姨小吃店的炒麵,遠近馳名,童年生日,不時興蛋糕慶生,而是到阿蝦姨店裡買份炒麵,全家共食,古早味的油蔥炒麵,在那個清貧年代,雖沒有大魚大肉,依然有著讓人垂涎的美味。
巴薩旁,成義伯家的炸油條老舖接續飄香,炸著炸著,數十年的時間醞釀,成就了如今的在地特色美食。
油條店的左側,就是扁食肉丸的原始發源地。猶記孩提時,傍晚嘴饞,總會從自家帶把麵線,點份扁食肉丸,付個一元五角的,央請店家幫你一起烹煮,就是後來知名小吃扁食肉丸麵線。
緊鄰巴薩小廣場的是觀音亭,那是小時候婆婆媽媽們的信仰中心,資訊情報交換站,更是我們從小的遊戲場。
七月普渡時,即使再調皮搗蛋的孩子,都會乖乖立於廟前,恭候老和尚的出現。
普渡結束後,老和尚會端出一大盤零嘴糖果還有切成小段的香蕉,朝天祭拜,默念幾聲後,便會像天女散花,朝外大把大把的撒向天空,這時候,附近的孩童們,便一擁而上,爭相撿拾散落一地的糖果香蕉,那可是一年中難得的零嘴豐收機會。
從這條街到那條巷弄
那時,大陸街還沒成形,也沒有蚵嗲炸,只有炸鹹粿店默默守候著街口的貞節牌坊。原本和姑丈一家同住模範街其中一戶,隨著孩子們的成長,空間日益侷促,我們一家遂搬遷至貞節牌坊旁的巷弄裡,和守寡數十年的大姨媽一家做鄰居。
巷子口的那棟閩南古厝,愛整潔的女主人,成天勤快洗刷,將磚石洗得油亮,還獲頒整潔家庭匾額,高掛在古厝大門口,驕傲地昭告往來過客。
我們就租住在古厝旁的小洋房二樓,一樓是曾任鎮長的符家。符家小孩個個都很優秀,功課總是名列前茅,成為左鄰右舍的榜樣。
二樓空間不大,右邊是一家大小的臥房,中間當作客廳,左邊則是廚房兼飯廳、雜物間。
符家孩子年齡與我們相近,是彼此的玩伴,有時玩累了,晚上幾個小毛頭就睡在一起,繼續嬉鬧。符家充滿氣質的小姐姐是我的繪畫啟蒙老師,我的人物畫、仕女圖,就是她教我的。
愛唱歌的美術老師王金國,就住在巷弄中,他是這條街的孩子王,我們喜歡在不上課的午後,相偕爬上他家屋頂的露台,聽他帥氣地彈著吉他,說著一個又一個的鬼故事。那是童年的快樂記憶。
東門王家七仙女
母親體弱,罹患重度地中海型貧血,每隔一段時間便需要赴台輸血,以補足元氣。有時候,症狀發作,就得緊急到台醫治,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在父親陪母親前往台灣醫治的時間,我們姊弟三人便得分別寄居在模範街姑丈或貞節牌坊巷弄的姨媽家。
母親生於東門王家,家有七仙女,大姨媽早早便嫁作黃家長媳,大姨丈早亡,守寡的大姨媽辛苦扶養五個子女。
二姨媽跟著二姨丈前往新加坡落番打拚,三姨媽給人當養女,五姨媽送給雙打街陳家當童養媳,六姨媽送給來金的廈門人失聯,七姨媽則在戰亂中餓死。
因外公外婆早逝,母親和舅舅只能投靠經濟也困窘的大姨媽,成長的過程相當艱辛。
嫁給父親後,手巧的母親,除了一早和大姨媽前往東門菜市場賣菜賺錢,下午轉往模範街貞節牌坊附近、莒光路五號後面的泉發汽水廠洗汽水瓶兼差,也會利用空檔兼做裁縫。雖然經濟不寬裕,母親總會想方設法幫我和姊姊裁製各種服飾,水手服配藍短褲,加上及膝的白長襪,活像電視廣告中的可愛日本小孩,總會贏得老師的讚譽。
汽水的滋味
早期金門汽水廠主要有幾家,「泉發」創於四十六年;「金門」設於五十二年(後歇業);「東方」創於五十六年,地址均在金城鎮,「龍泉」創於六十三年,廠設山外,各廠日產汽水千餘打,品質不亞於台灣汽水。
1958年6月27日,金門日報上開始刊登金門自產汽水廣告!「泉發汽水工廠」的汽水以「口樂」為名,產品計有芒菓菓汁、蕃石榴菓汁、蘋菓汽水、蘋菓西打、口樂汽水、口樂沙士、口樂桔汁。另一家「金門」汽水廠則以「如梅汽水」、「香山汽水」知名。還有一家「東方」汽水廠也加入戰局,「黑貓汽水」、「黑貓飲料」同樣受到軍民歡迎。
當年十萬大軍進駐,在地自產自銷的汽水廠接連創立,泉發汽水廠的口樂汽水,一直是童年最甜美的記憶。由於表姊夫就在汽水廠工作,下午時分,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就會提著桶子、捧著臉盆,倚在汽水廠後門,等待汽水裝瓶爆炸時,盛裝這些NG的汽水,提回家一飽口福。
流連巷弄的「臭婊」和「肖春」
當年,城區四周泰半都是一幢幢的閩南古厝,難得有幾棟樓房,母親外出洗瓶子的時候,我總愛趴在二樓的鐵欄杆,登高望遠,看著腳下川流的成人世界。
「臭婊」和「肖春」,二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偶而會從巷弄裡走過,沿街向家戶乞討。她們是半世紀前,行走在後浦巷弄的二道風景,也是二則不堪聞問的悲傷故事。
「臭婊」留著太保頭,一襲深色的素布衫,踮著腳趾,扭著身軀,一走一跳地四處張望;叫「肖春」的,則終年戴著一頂髒污的獵人帽,像守衛隊般,梭巡於街頭巷尾。
「臭婊」身世可憐,據說,她是南門某戶人家的養女,養來當「軸幹」,也許是被過度虐待,也許生來弱智,長大後變成瘋瘋癲癲的女人,從此流落街頭。
而「肖春」,其實不肖,腦筋還算正常,後來收養了一個女孩,之後跟著女兒移居台灣。
也在這裡,我首度見識到生與死的殘酷。
斜對面的古厝,常常上演新婚夫妻的爭吵戲碼,酒氣沖天的丈夫藉酒裝瘋摔酒瓶拳腳相向,妻子則尖叫哭號,極其悽慘。偶有鄰居上門相勸,總是被暴躁的丈夫粗言轟出。
那一天,樓下一片嘈雜,眾人爭相湧入那對夫妻家中,我看到四肢癱軟的妻子,口吐白沫地被眾人抬出,「自殺了」!有人尖叫,有人哭號,我別過頭不敢直視。那是生平第一次見證生死,赤裸裸就在眼前,卻覺得不真實。
再回首,天上人間
再度穿過貞節牌坊巷弄,過往街訪行人,有時會抬起頭瞅我一眼,見我面生,當我是自由行的訪客。遠遠望見兒時租住的小洋樓,生鏽的鐵門緊閉,早已人去樓空,無人居住。
明月如鉤,當年的笑鬧聲依稀,忽遠似近,我憶起童年時在這裡的點點滴滴,想起過世的母親,以及陸續往生的二姨、大姨、三姨、五姨,心頭一酸,姊妹在分散數十載後,終於到天上相聚了。而我,再回首,已從昔時的黃口小兒,隨著歲月更迭,一晃,成了白髮蒼蒼的半百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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