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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的只有母親

發布日期:
作者: 王曉革。
點閱率:1,432

「……人皆有一死。永生的只有母親。」(摘自伊薩克.巴別爾《紅色騎兵軍》)

依然記得那一天。
在一家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沒有能夠看上即將播出的春節聯歡晚會,她也沒有能夠邁入即將到來的龍年。
母親靜靜地躺在那裏,彷彿睡著了一樣。「鼻飼」等各種插管已從她的身上移除得乾乾凈凈,她可以不受拘束地在病床上躺著,再也不會念叨肋間的疼痛,再也不會揉搓發麻的手臂,再也不會點燃一支香菸放在顫抖的嘴邊慢慢地吮吸,再也……沒有了再也。
讓她在這裏多躺一會吧。我在心裏默念著。太平間裏的冰櫃對於母親瘦弱多病的身體來說,實在是太冷了,太冷了……。
母親患的是絕症,而直接導致死亡的原因是感染性休克,這一天離她八十歲的生日還有半年時間。
母親本來不會吸菸。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工作實在太忙,經常在機關熬夜,在其他同事的好心規勸下,這才不時吸上一、兩支提提神。誰曾想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吸菸量也是逐漸增加,以致最終成癮,一吸就是幾十年,中間幾次想戒,也沒戒成。
母親對於痛苦的忍耐力很強。在她遭受病痛折磨的時候,也很少哼一聲,這一點可能和她的性格和經歷有關,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總是覺得麻煩別人自己於心不安,凡事總愛自己默默地承受。對同事是這樣,對家人也是如此。
六十年代期間,母親在幹校下放勞動,體弱的她和大夥一塊起早貪黑,即使在那種艱苦的環境和條件下,她依然沒有要求別人照顧什麼。
若干年來,母親一直和我的小妹妹一起生活。病重臥床以後,聽我的小妹夫說,有天老太太提過一句:××(我的大妹妹)也不是春節能不能回來?可別見不著面了。當我告訴她已給國外打了電話,母親又說:那麼遠,別讓她來回跑了,花好多錢。
在她去世以後,幾個老鄰居在嘆息之餘也說:你們老太太仁義,不願意折騰子女,就這麼走了。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懼怕死亡,也不知道母親最後是否已經意識到自己身患絕症。
那一次,專家確診母親的右肺有一截面為3.3cm×3.0cm的腫瘤,並且已經擴散至肝部。作為子女,我們不願意把這一結果告訴母親,怕加重她的思想負擔,影響治療,於是大家統一口徑共同編造了一個謊言。不久,母親單獨問我:不會是惡性的吧?我說:不會。惡性的不疼,疼,就不是惡性的。是個囊腫,沒什麼大礙。從那以後,母親再也沒有向我問過她的病情。
還有,記得某次請專家給母親看病,當時我們煞費苦心,因為專家的診室在腫瘤科。怎麼辦?於是又開始準備各種理由,比如囊腫也是腫瘤,只不過是良性的;比如專家只是借用腫瘤科診室出診,如此等等。結果,母親去了以後問都沒問,回家以後也是隻字未提。小妹妹說當時老太太渾身難受,垂著眼皮在輪椅裏窩著,可能根本就沒注意診室的牌子。是這樣的嗎?遺憾的是,這成了一個謎。
母親一向吃素,不沾葷腥,甚至於對葷油的味道都十分敏感。這是她多年的生活習慣所形成的,無所謂什麼信仰。
肉,我是能吃一點,但是吃起來十分挑剔。就說燉肉,外邊飯館的不吃,要吃也是外婆做的那種。外婆去世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沒有吃過燉肉,原因正在於此。後來,有那麼一天,母親讓我過去吃飯,我驚訝地發現母親竟然學會了燉肉,而且做的味道可以說和外婆做的沒什麼兩樣。
素食方面,能和母親相同的一點是:我也愛吃餃子,韭菜雞蛋餡或者白菜雞蛋餡。那時候,母親還能自己做飯,趕上周末不時動手包點叫我和她一起吃。往往是她先吃完,然後坐在那兒看著我吃;當我吃得鬆開腰帶的時候,母親望望空空如也的盤子,由衷地笑了。
而母親的這種微笑只能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裏。
那天深夜,當醫院打來電話,我已經預感到母親的最後時刻到了。
在病床前,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監護儀,脈搏沒有了,血壓沒有了,呼吸也停止了,母親的瞳孔開始放大,生命體徵正在一步步地離開她的身體,心跳僅靠胸外按壓才能短暫的恢復,可是,僅僅那麼幾秒,屏幕上的曲線又漸漸成為一條直線。這時,醫生來到我的身邊,告訴我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再這樣下去……我沒有說話,醫生扭過頭去,示意護士繼續進行……。
又過了一些時,強心針和人工按壓也終於宣告無效。醫生第三次來到我的面前,這次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我,我含淚點了點頭。
什麼是最痛苦的時候?我心如刀絞,就是自己親口說出讓醫生停手的這個時候。
那幾年,我在工餘時間忙於寫作,不僅是晚上,周末也搭了進去。如此一來,多多少少忽略了母親的存在,見她的時間很少,多數是通過電話。母親一點都沒有因此生氣,當她得知我是在寫小說,反而顯得十分高興,讓我到時拿來給她看看。但是,我的字體實在潦草,母親根本沒有可能看得清楚。我想:等以後出版了,印成鉛字,再拿給母親看吧。可惜,母親沒有能夠等到那一天。
在八寶山為母親送行時,我把自己謄寫清楚的一份手稿帶了過去,一頁一頁地送進了焚化爐。望著通紅的火焰,我在心裏說:這書,就請您帶到另一個世界裏再去看吧。
母親「走」了,沒有留下遺囑,彌留之際,也沒有留下什麼話。
生前,她曾流露過:將來,要是離開了,希望能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畢竟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兒,活著在一起,死了也不想分開,就像幾十年前那樣。
轉年一月,我由濟南出差回到北京,車到南站後隨著人流就勢上了地鐵。行駛中,車廂裏的揚聲器傳來播音員的聲音:「列車運行前方是陶然亭站,下車的乘客請從左側車門下車……。」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還不到八點。先到母親那去看看吧,然後再回家。剛想去拎行李,突然間,心頭猛地一凜:母親……不在了。
走進小區,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樓下不遠的花園裏狠狠地吸了幾支菸。
菸霧繚繞中,母親的樣子在我的眼前一會變得清晰,一會變得模糊。
唉,怎麼說呢?原來還有個念想:可有日子沒過去了,該去看看了。現在,這個念想……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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