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 ──談楊樹清、陳慶瀚與吳鈞堯
前言.
近耗費多時撰寫二文,一是〈金門文學的主體性/一個奠基於「總體性」與「現代性」的思考〉;一是〈「我們才是古人」--從現代性略談金門的文學與史學〉,有位好友瀏覽後,長嘆一口氣,說:「寫這種文章,你不是什麼什麼吠火車嗎?自討苦吃。不如寫點單篇實際批評或整體作家論,來得實在。」我默然良久。他接著說:「你談談楊樹清、陳慶瀚,或者吳鈞堯如何?」我說:「你認為我的寫法就不會得罪他們嗎?」他回答:「你算是他們前輩,怕什麼?」這話我聽了不禁哈哈大笑:「前輩就是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他揮揮手,丟下一句:「你只需要跟自己和歷史負責,不需要跟誰負責。寫不寫,隨便你--唉!」他走後,我發了半天愣,最後決定依他的建議,談談這三位年輕輩的後浪作家。不知怎麼,我腦海中先跳出「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這兩句成語。
眾所周知,「知人論世」和與其並稱的「以意逆志」可說是孟子的文學詮釋學及修辭學。「知人論世」語出《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以意逆志」出自《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學者林維杰〈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朱熹對《孟子.萬章》篇兩項原則的詮釋學〉一文,對這兩種詮釋、修辭學有詳實的剖析。其中提到「知人論世」有兩種解釋立場。一種是把「世」訓為古人身處的歷史環境,且應就古人的詩、書等作品之外來論此環境背景;另一種則把「世」解釋為古人的行跡,且應該入於詩、書等作品之中以考核其行。這裡對金門三位文學「資深」新秀作家的觀察要偏採後面這種。在「以意逆志」方面,又作了兩種闡釋:一是強調讀者與作者之意志的「以讀者之意逆測詩人之志」,一是側重詩人之志意的「以詩人之意逆測詩人之志」。但由於顧及「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的節制,因而志、意的探求最終要回到作家的文本。
另外,在思考行文時,很有意思的,我發現楊樹清、陳慶瀚與吳鈞堯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都涉及了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記憶」、「時間」「意識」議題下的「緜延」觀,那可以說是宇宙本體論的概念。
這裡談三位作家的初步也是主軸構想,原來出自我十幾年前的思考,現在自己想來,仍然感到「心有所戚戚焉」,竟沒有時過境遷的問題。
我們且先考察金門文壇這三位在線作家,日後再陸續把眼光擴及其他。
一.
先說說我曾經觀察為金門文壇最具發展潛力之一的楊樹清。我對楊樹清仍保有信心是因為他把現實和文學二者作了切割,這點是優劣互具的,從正面看,他保留了文學區塊及其純粹性。
楊樹清無疑是個早慧作家,國中時代即在金門文壇嶄露頭角。十九歲那年寫出「小記者的獨白」即預告了其日後寫作的路數,即那一而二的記憶與報導--包括散文與報導文學。
的確,楊樹清是一個幾乎可以和「記憶」二字畫上等號的人,他實體、事務性的博聞強記使人不由聯想起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短篇小說〈彊記者阜內思〉。
波赫士藉著小說敘述者的口吻說「我記得」是個神聖的動詞。他說:「其實我沒有權利講出那個神聖的動詞,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權利,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那人就是小說主角烏拉圭人伊雷內奧.阜內思。阜內思對小說故事裡的敘述者說:「我一個人的回憶抵得上開天闢地以來所有人的回憶的總和」又說:「我睡覺時就像你們清醒時一樣」。阜內思背誦普林尼的《自然史》第七卷第二十四章,那一章的內容涉及記憶力,最後一句話是「耳聞之事皆成文章」。
但「耳聞之事皆成文章」或只是文學性的譬喻,前面提到的亨利.柏格森(他也是1927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早就指正過這種錯誤。柏格森認為所謂的記憶,其實並不是事物、意識的累積,卻是記憶的不斷遺忘;即記憶並非加法,卻是減法,是不斷的拋捨而留下來的機制。
但在這機制下,不斷拋捨而遺留下來的事物終究越來越多,記憶或竟是一雙面刃,即成為既恩惠於人卻又削弱人的力量。而不管怎樣,楊樹清似乎自己頗自得於其龐雜而日漸累積的記憶。
「記憶急劇增加的人……。」我經常望著他的臉孔,偷偷忖思他到底是日漸單薄,或日漸豐滿的人呢?因為依柏格森說法,那麼,豈不是記憶每一樣事物,相對下,就表示遺忘更多事物嗎?柏格森又憑什麼,認定遺忘的事物對當事人不重要呢?同樣給了楊樹清恩寵的記憶,相對下,毋寧也給了他某種囿限?
波赫士在〈彊記者阜內思〉小說裡說阜內思記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樹的每一片葉子,而且還記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時的形狀,由於記性太強,他只要想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他把以往的每一天簡化成七萬左右的回憶,然後加以編號,最後一點對於記性如此強的人不知是幸或不幸:他不會,或者不需要,作純理論的思考;他每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或手都會吃驚,因為他只能見到殊相,見不著共相;他是個孤獨而清醒的旁觀者,在他滿坑滿谷的世界裡沒有純粹邏輯思維--因為這種思維是忘卻差異,他有的只是伸手可及的細節。果然,楊樹清陷入了某種狂喜與悲傷。
要評述楊樹清,一個窺探窗口是藉助柏格森那幾本涉及時間、記憶、意志、創造議題的不朽之作,如《時間與自由意志》、《物質與記憶》、《創化論》等等,以及他在書中拈出的「綿延」( dur?e,duration ) 觀念,即時間、精神、自由的創造生成意識。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其〈論波特萊爾的幾個母題〉曾順便談及《物質與記憶》這本書,他說:「《物質與記憶》在時間的綿延中說明經驗的本質,其方式使讀者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只有詩人才是勝任這種經驗的唯一主體。而真有這麼一位詩人對柏格森的經驗理論加以檢驗。」他指出的詩人是普魯斯特及其《追憶似水年華》,而楊樹清在某一個文哲學意涵或說階段來說,或亦足以擔當此一檢驗者角色,那是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隱晦的、廣義的詩人--意思就是他在緜延的「物質與記憶」的時光洪流裡塑造自己的文學意識及歷史,即使其中不免帶著他自己無法察覺的悲哀的色彩,而這種悲哀的色彩毋寧也是屬於詩的,屬於詩人身分的。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