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飛處
將近半個世紀的時光流逝,從少年走向白頭,縱使青春已遠颺,歲月不回頭;日以繼夜的耳鳴,也無法磨滅寂杳子夜耳畔常傳來一陣陣的浪濤拍岸,伴隨著鷗群的鳴叫,此起彼落,聲聲襲來,陪我入眠。耳鳴來自於早歲服務軍旅所賜,先是裝甲兵的戰車砲,以及次口徑的五零、三零機槍射擊震傷耳膜所害,繼之以元首衛隊經常的打靶後遺,再也無法根治;就像那曾經的海鷗飛處,浪潮退走的當下,可以很清晰的聽見沙礫與貝殼相互撞擊的聲音,歷久不衰……。
我說西北角的海岬處,曾經是我的家,您相信嗎?您對「家」的定義是怎樣?-我們那個年代的革命軍人,所灌輸的犧牲奉獻精神是「以軍作家」;我在那裡的觀測所,雖然所待時間不長,在生命的印記裡,卻留有深刻的一席之地,所以那裡的風聲、潮音、鷗鳴,以及敵我雙方高分貝的心戰喊話,由那些聲音形象所組成的特殊戰地前沿氛圍,從此如影隨形伴我一生。
這個讓我魂牽夢縈、日夜思念的地方,是以步兵連據點為核心構築陣地,他們負責海防前哨。我們觀測所孤懸在岬角的懸崖峭壁端,觀測兵的寢室是「R.C.被覆式」高懸在面敵的左側岬灣邊緣上,同樣是懸崖峭壁端,但是因日久風化潮起潮落,地基已經有四分之一蝕毀淘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大風起兮,抑或人員走動其間兮,地動山搖,驚駭無比。近些年,曾見異黨政客參選,高懸標語標榜自己是「一生懸命」,危言聳聽,圖謀選票,昭然若揭;最令人不恥的還在於聳動標語乃襲自東洋倭寇,拾人牙慧,甘為日寇奴。而當年十八齡的我,率領二十精兵,所處祖國最前線的危險境界,戰未啟,而已時刻命懸一線間。猶記我甫就任所長職,資深觀測兵陳子平及時提醒:「寢室隨時崩塌下海,要有心理準備」云云,當時本想回以「即使無此危機,戰一啟,敵人也會將我們這種『戰場耳目』一鍋先端」,惟慮及屬兵提心吊膽,壓力已夠大,話到嘴邊及時打住。令人慶幸的是,四十年後,寧中同學李課長服務於鄉境,受命履勘俺當年西北角的「家」,只見觀測所與寢室齊陷,秋水共長天一色!叨天之幸,見證國軍工兵專業構工威力。
WXXX據點,除了配駐我們觀測所以外,還有獨立之反空降堡、以及現在早已撤離的播音站。自從大量裁撤兵員以後,此處已移由海巡單位進駐,曾經縣府協商安排幾次開放參觀,而我彼時猶在外地生活,後知後覺,總是錯過良機、緣慳一面、遺憾不已。
回溯兩岸對峙的六十年代,前沿據點兵力之配置,原則上,是以步兵排為主要;排與排據點之間,倘有射擊死角,再輔以「火力班」配置為補強(兵力組成基本上是「加強班」,由資深老排附坐鎮);重要的戰略地點,則設步兵連縱深陣地(晚期據悉還配置有戰車進駐,如果是瀕臨報廢的「剩餘價值」充分利用,無可厚非;倘由裝甲部隊調來單車坐鎮,違反裝甲「集中優勢兵力」準則,洵為某些步兵指揮官外行頭腦作怪,事倍功半,實不足取)。那時這種第一線的連長,除了要忠誠可靠,還需特別優秀者始能擔綱;反應靈敏、臨危不亂,應該是必備的條件,如此層峰較無懸念也。我們配置在此的觀測所,甄才條件自也不能例外,所以前述那位資深觀測兵,退伍後考上法律系,再留日取得博士學位,回任東吳大學教授,復兼法學院長,並曾受聘為對岸講座,斐聲華夏;以及有兩人在美國矽谷擔任要職等等,或可從中窺出當年擢選素質。此與多年後,我在網訊閱覽到有些兵士視觀測所為「涼缺」,好像都是一些敗官殘兵混吃等死的罪惡淵藪,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令人心寒。
當時我們駐在那個連據點陣地內,連長也知道我們所裡十來個人,來自師的直屬連,又受防衛部觀測總舵節制,隸屬層級不同,特總是以禮相待,我們也回饋以自愛、自重、自制,駐紮期間,各司其職,均能相安無事。不久,我認識隔鄰播音站外號叫「傻妞」的播音員(正式職稱是「中尉心戰官」,詳見本報副刊2015/07/23.24.25.連載拙作〈海角前哨追憶曲〉),逐漸從中了解該連長與其過從甚密。個性有幾分傻的女人,總能博得異性歡心。他們在軍隊倫理上,可以說是「門當戶對」,我衷心的祝福他們「有情人能成美眷」。詎知世事多變化,後來聽說連長是將門之後,為了將來能促成其仕途發展,平步青雲,老家給他安排了一個同屬將門之女的親事,父命難違;如果說愛到深處是分離,真是情何以堪!後來傻妞報退、出家,我由她們林口心戰總隊旁的裝甲營區移駐關渡,而圓山,而小坪頂,兵馬倥傯。稚嫩的我,自顧不暇,元首衛隊尤多限制,特勤羈絆分身乏術,一時難以兼顧。再約見面,其已決心斬斷情緣,遁入空門;主意既定,一時不免痛心疾首,再轉而怨天尤人、黯然神傷,我年少無能為力,只能陪其落淚(詳見2020/02/28本報副刊拙作〈消逝的歲月〉)。之後隨著時勢的變遷推移,以及始料未及的改朝換代,並沒有平順得讓那位曾經優秀的連長在關鍵時刻魚躍龍門。如此的情緣(或說「孽緣」也罷),終究換來的是兩敗俱傷。重情的我,隨著相關訊息的一一傳來,心緒一度跟著載沉載浮、無法自已,一再陷入了周而復始的傷心……。人哪,畢竟是如此的脆弱。復經多少的時光荏苒、歲月更迭,依然的造化弄人,輾轉再度相見的場合,竟是荒郊土一抔(詳見去年六月八日本報副刊發表拙作〈療傷止痛廿七帖〉)。轉眼間隔一年,淒風苦雨,我又來到妳的墳前,我依然不解,要詢及於妳:
難道多年在歲月的長河裡浮沉,沒有讓妳漸漸懂得-沒有什麼是不能割捨的嗎?當光陰從明媚走向幽暗,難道不是際遇在考驗妳的堅強嗎?是不是可以用入世的態度去耕耘,再以出世的精神去收穫,苦樂隨意?隨時為自己點一盞心燈,照亮前路,把傷痛當作閱歷過後的禪定。那麼,讓清風自來,情暖瀟瀟寒。似一盞淡茶,檀香中蒸熏,悠然南山,終能問心無愧,心才能找到安息之所呢?
後記:關心我的朋友,好奇一再要求我將當年與傻妞的一段特別情愫公諸於世,以解群疑。還戲謔說:「坦白從寬」。「從寬」的認定是難以「細」說分明嗎?關係人的一方還苟活於世,保護隱私還是必然的,道德的制約也是必須的。於是,我試著從已發表的拙文裡,將它們先後整理兜攏出來如上述,併此文提供您閱覽,請諒解老頭子我目前所能從事的尺度。
如果要「小兵仔」我說一句話作為結尾(或說「分享」經驗也罷),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愛過方知,曾經的傷只是人生中的一次閱歷。那些瑣碎的,與生活有關,與情感有染的日子,我們是不是可以全當修行?讓我們拾起一點點的美好,縱然求而不得,我們亦無憂,就像千古歲月流淌浪濤拍岸依舊,海鷗飛處恣意鳴唱離合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