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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文學對話錄】「我們才是古人」──從現代性略談金門的文與史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吳榮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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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性的時代暨內在意涵,在歐洲歷史進程中有著幾次重大的轉折,或可作為借鏡:公元第十五世紀,現代這個語義建立起古代與現代之間一種對立關係,但這時候的「文藝復興運動」,現代是和中世紀相對立,而不是和古希臘時代相對立。這種思考理路,和梁啟超的「以復古為解放」也是若合符節的,也就是用更前面的時代來反制、調合鼎鼐當今的時代。直到第十七、十八世紀,現代這個剛開始是中性的語詞才有了質的內涵,現代表示是新異的,如德國歷史學家萊因哈特.科澤勒克(Reinhart Koselleck,1923-2006)說的,現代是完全不同的,但卻比以前逝去的要來得好。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學者黃艷紅在其〈萊因哈特.科澤勒克的概念史研究芻議〉(《歷史教學問題》2017年第6期)一文中表示,未來絕不可能是對過去的重覆,它是人類歷史中從未經歷過的美好階段。過去的經驗空間(Erfahrungsraum)與期待視域(Erwartungshorizont)之間拉開了距離。科澤勒克還試圖從這兩對概念來理解現代性等問題,例如他在《現代如何是新的?》和《Neuzeit:現代運動概念的語義學》等論文中一再強調,現代歷史意識與近代早期歐洲人對不斷加速的歷史運動的感知息息相關,運動超出了過去的經驗空間,並催生新的期待,而這正是現代社會的典型意識。現代這語詞所隱涵的時間意義,科澤勒克在《將來的過去》一書說:「時間不再是全部歷史的發生所憑藉的媒介;它獲得了一種歷史的質……。」緊接著他下面這段話是重點關鍵,他說:「歷史不再發生在時間中,而是因為時間而發生。時間憑藉自身的條件,而成了一種動態過程和歷史的力量。」
且讓我們進而探賾索隱一下金門當局,這些年來頻頻回顧歷史這方面的隱衷。只從軟體來講,譬如從2009年開始一系列的「閩南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金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科舉制度在金門」等等學術研討會、村史書寫、進士專書書寫的推動,甚至還有進士大道的構想……。除此之外,古蹟、歷史建築和傳統價值的登錄及維護、不遺餘力對本地歷史文物方面的整理……等等。凡此無一不緣於民俗信仰及宗族文化等閩南文化在金門的落實,宗廟文化及其相關的民俗、宗教祭典成為地方顯學。金門縣文化園區管理所近年來也舉辦一系列相關的史料展覽:「典藏.從南明海圖.驚豔金門」、「觀大清遺民之懷,瞻南明魯王壙誌」、「南明與金門,重現十七世紀金門地圖海戰圖」、「金門閩南民俗文化資產數位資料典藏--宗廟課程」……等等都是。
從心理學上許多方面來考察金門人這種重視歷史淵源、歸結、落實到安土重遷行為的反射模式,去探索金門人的心智和行為的隱幽,譬如從記憶、從行為的社會化歷程、去個體性……等等機制,想是很有意思的,有機會我們或可闢章別論。這裡只簡單地說:當安土重遷是淺層結構,流離、動盪是深層結構,這深淺兩層心理結構的辯證性又在哪裡呢?
我們認為這份辯證法可以從現代性這裡來管窺,或者說它顯示出了一種現代性的自我否定、自我逆反特質。前面我們說金門的主體性是「離散、動盪」,而不安、不確定性、游移……等等都是這個項目內容下的外延。這種動盪不安的心靈,或說精神主體,想是源自金門本地歷史,晉、唐兩代共有蘇、陳、呂、蔡、許、翁……等十八姓家族因躲避戰禍移居金門。接下來在明代嘉靖年間,先後受倭冠禍害無數次,殺戮蹂躝甚慘;明末清初,金門作為兩強爭戰的夾縫地帶,明清兩軍爭奪金廈兩島,兵燹年年,清朝為了防止內地人民對鄭成功抗清軍隊的支持和聯繫,自順治年間起,就對江南、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頒布了幾次遷海令,或稱「遷界令」,就是限令三天內,沿海居民必須遷往大陸內地,金門許多姓氏譜牒記載了在遷界中族人離失所,家園荒蕪,圖譜無存的史實。清代中後期,因生活困難,金門人相率下南洋或東渡日本,成為海外僑民。民國初年到日據期間,本地百姓逃離、移民到海外達一歷史高峰。而明清兩代,金門島上或因地下水枯竭,或因鼠疫天花痢疾等傳染病,也導致一波波移民潮。面對時間與地理急速變化的政治變遷暨現代衝擊,島民的遺民心態想必是悽惶不安的,流離是我門這個島鄉固有的一種生活生命情態,形成了文化的內涵、底蘊。因此不管是士人知識份子或一般庶民,日漸意識而型塑出某些應對之道,那就是,與其堅持絕對的政治道統,不如固守文化暨宗教的道統,以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主體性。
所以,當離散、動盪、不安、不確定性、游移……等等,都成為金門人的集體潛意識跟遺民心靈隱痛,和一再重新型塑的身分及族群認同機制。而且並不僅止於此,它可能竟成為金門人現代性進程下轉化的一種精神圖騰,藉著這種內在的精神隱衷、情狀,它凝聚、增加了群體的向心力、加強了血緣關係,使整個族群社會起了一種調和運作和與外族互相區隔作用--類似猶太人的末世天啟概念用於區隔猶太人與羅馬人,只是猶太人的流放、離散及其二而一的末世天啟觀,緣於宗教,而我們金門人的離散觀卻攀附於廣義的天理及宗族。
必須這樣解讀,才能明瞭金門人為什麼這樣近乎耽迷、矜傲、熱衷於歷史的回顧,包括對宗族文化的重視?換句話說,金門人是試圖用傳統宗族文化那使時間固定住的一面來阻擋動盪不安、破碎和失序的另一面的--所以離散動盪和安土重遷很弔詭性地,正反若合地摶摩、結合為一身,即我們是用永恆來對抗、抹去瞬間、破碎的那一面的。
我們前面說現代性有兩張面孔:永恆和瞬間。永恆/瞬刻;完整/破碎,對蹠而生。十九世紀前的西方人心靈,意識到的是永恆的那一面,尼采摧毀了西方傳統形上學之後,現代性漸漸顯現出其/瞬刻、破碎的另一面--當然,現代性的雙面性質,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是思想與社會結合、互動下總體性的產物,且其中二者的比重,時而很難釐清。
只是,我認為如今我們來到那以瞬間、變動、破碎為主的后現代性狀況了。我準備依此情況來作論述史觀及主軸。再強調一遍,原因無他,如今社會發展到了瞬間、變動、破碎為主的這番景境了。
但不可諱言地,我們金門人的社會集體心性,或稱之為金門的國民性、金門的精神主體性,有一部分卻依然留駐在那視永恆為主軸的時代。金門人耽迷於對歷史的回顧與整理--包括對宗族文化的重視,無疑正是這份心態的鏡映。
這樣做有意義嗎?當然有的,只是,就像前面所說的,我們要有所警惕,對史的整理,對宗族傳統文化的重視,心態要建全,必須要作義理的重新創造性的解讀,換句話說,要讓古人作今人,而不是讓今人作古人。讓今人作古人,意思就是停駐在古代、在傳統,可是我們不能這樣作呀!道理很簡單,因為現代性的發展邏輯就是永遠的變動、永遠的現在。永恆在某種意義上,毋寧就是停滯、腐朽,就是死亡。
(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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