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文學對話錄〕「我們才是古人」--從現代性略談金門的文與史
而且宗族文化與地域史學總是不斷提倡文化的同質性,分享相同的歷史記憶,建立齊一性(uniformity),從而促進了本土保護主義的產生。這是文化生產力萎縮的開始,最終是禍不是福。
偏重宗族文化及其相關聯的地域史學,因果互纏地型塑了金門本地族群的身分及其自我認同。這份認同,好壞正負兩面的影響都有,正面的影響是帶來群體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負面的影響是隱藏著某種有意無意間的權利(力)霸凌--史學具形上學,其中的理性、第一因等先驗性,也在在使得它容易趨向權力霸凌。這份權利暴力施加在非我族類身上,遠者如兩姓鄉鬥,近者如政治選舉活動,都可以看見這種赤裸裸的權利、權力鬥爭。職是,宗族文化與地域史學,我們務必要戒慎,不要讓它成為這種最終導致施加於他者的暴力語言系統。
接下來,我們來考察一下文學。
我們也要有所警惕,文學在現代性領域裡,以強調理性與主體性價值為尚,自也有著一套產生權力壓制之虞的話語系統。著有《現代性與矛盾性》一書的波蘭思想家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就曾經警告啟蒙理性的區分主客體的語言系統隱藏著一種權利暴力,這種語言系統試圖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來安頓世界秩序,為了保障語言的明晰性和功能性,語義含混、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狀況都被視為混亂--秩序外的「他者」;語言的命名/分類功能區分了兩個世界,而語言行為在這一過程中竟成為施加於整體世界的暴力行動。
而文學如何挽救這種危亡呢?現代性傳統一路以來,雖有永恆、穩定與破碎、瞬刻的雙面性,但在十九或二十世紀前,主軸顯然偏於信奉永恆、穩定那一面的。直到晚近,破碎、瞬刻的那另一面才日漸受到重視。我們既可以說這破碎、瞬刻的一面是現代性,又可以說是歸屬后現代性的領域。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區域或視角分別,二者其實充滿糾纏。以《後現代狀態:關於知識的報告》一書為世界矚目的法國哲學家李歐塔(Jean-Fran?ois Lyotard,1924-1998),對現代性與后現代的區分,有兩點特別的見解。他說簡化到極點,我們可以把對宏大敘事(一種有預定社會目的、有封閉話語系統的敘事)的懷疑及摒棄看作是一種後現代,而宏大敘事即現代性的主要特徵。但他又說,后現代是現代永遠的初始狀態,這樣一來,現代性和后現代是互為摻雜和延續的。這大概也是現代主義最後的擁護者哈伯瑪斯(J?椐rgen Habermas,1929-)說現代性是一項未完成的方案,即他把后現代也視為現代之一部分的意思。那麼,文學要避免理性及主體性的權力霸凌,我認為唯有以一種去主體的遊戲觀及一種抒情性才足以挽救之。
當我們承認現代性的致命弔詭是:它被將來貶低為「將來的過去」,換句話說,它是自我否定的,是方生方死的。但話又說回來,所有的否定,都是肯定,正如海德格所說的那樣,自我否定毋寧也成了再生的力量,方生方死竟然也成了方死方生。文學在這裡和現代性是表兄弟,有著血緣迂迴的關係。現代性在這裡無比嚴酷,同時也無比慈愛。當我們說現代性(的時間)棄絕歷史現在本身,它是過去與未來中間一個不斷變化、不斷消逝的點;文學正具備這種身分和角色。文學與其說是隨波逐流,受時間所制約,毋寧說它正是造成了時間的流變。阿多諾說現代性的新異(the new)辯證法壓制了持續,因為新異是個不變量,即對新異的渴求。文學的現代性和現代性的文學,是一個永遠的過渡--但請記住它對時間、對歷史產生的創生的力量。
附記
或有人會質疑我在本文的立論採取了二元對立觀點:文學藝術與史學(宗族文化被包括其中)的對立、甚至隱含的現代與非現代價值的對立。針對這樣的質疑,我再作下面這三點回答:
一,首先我很懇切聲明,本文只對文、史這兩種體裁的文本作一初步、個人性的思考,絕無對宗族史學文化有絲毫冒犯之意,我自己不也曾經寫過一冊史學作品:《汶水揚波后水頭》嗎?表示基本上,我贊成對地方史學作整理。
二,每一個被指稱的對象自身,可以渾淪地包含它本質之一的另一逆反,譬如宗族文化,它也展示出現代性的一面:有主題、目的、預設、連貫、統一性的構想型式,而這竟成了現代主義的敘事本質。我們在本文取了二元對立,無非是要拋露出作為質疑宗族集體、趨抽象語言壓制性權力下,文學自有其自由、非集體、以意象為本的具體語言敘事的可貴特徵。
三,我們或需再予澄情及強調的是宗族史學受天理、道德、宗教、第一因等先驗性所制約,而文學則只服膺、尊循於自身創造的法則;宗族史學文化把社會價值賦予優先地位,但文學賦予優先地位的是個體性價值;史學價值受社會群體、宗教、宗族及倫理、道德所制約,相對下,文學價值較無功利性,且只受個人生命意識所制約。文學作為純粹性藝術的那本質,足以成為吾人存在的維繫及創生的力量。而文學這種個體主義隱含的自由價值,是現代性的一環,我們假設這份美善是不證自明的觀念與價值。當然,宗族文化自有作為另一種不證自明的美善的先驗價值--凡先驗性價值都是優劣參半的。我們要提醒的只是:在現代性作為一衡量、考察的角度下,個人優先於集體、自由優先於和諧、獨特優先於整合。只是,在個人、自由、獨特推到極致,它勢將自我否定,但這是現代性不可囿免的宿命,是另一個和二元分立無關的問題。那或問,我們有什理由用現代性來作為衡量、考察文學與史學的準繩呢?我的思考之一是奠基於現代性其中的時間觀念的,即史學出以累積、同質的時間,文學則出以斷裂(或精確地說是「斷而不裂」)、異質的時間。在文學之流裡,時間既是中介也是形成、演化中介的主體,所以我們可以透過這種時間來管窺文學與史學文化的差異。(四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