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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音

發布日期:
作者: 陳預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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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對寧靜的渴望,如同她早年在台北授課時,下課後把自己關在捷運站上宛如密閉空間的小套房裡;或是大阪老家入夜後人聲細得像聽見月光挪移。偶爾幾次,她聽見屋內有陌生人說話。那時她會搖醒睡在一旁的王君,問他聽見什麼。就像為了測試王君是否還愛她那樣,她會看著他揉醒惺忪睡眼,摸索著放在床邊的眼鏡戴上。每次王君都側耳傾聽,大部分都說什麼都沒聽到,要智子安心睡覺;偶爾王君也會說謊,作為一種調劑。智子知道他在說謊,也知道王君知道她知道。
婚前,智子便把台北補習班的工作辭掉。被前東家委以重任當班主任時,為了授課和教室營運,每天至少工作12小時以上。她原想,藉著結婚──多麼合適的理由和藉口──終於擺脫社畜身分,一直期待智子走入家庭的父親也放心不少。
搬進王君彰化老家時,先以未過門媳婦身分習慣台灣的日常。婆婆和大嫂已經把家裡所有雜事攬在身上,她在她們身上感受到雙重隔閡,一來她還是外人,二來她更是外國人,似乎在客氣和禮貌之間讓出太多距離。
空閒的時間多了。智子待在房裡看自己帶來的幾本文庫本小說,已經翻了四、五遍後,下午她會和婆婆一起坐在沙發看鄉土劇。雖然台語聽不太懂,但她想著只要努力,或許就能理解和融入這個家族。
「妳想搬出去嗎?」一個月後,王君這麼問她。「就算想搬出去……,爸媽他們會怎麼想?」
「先不管他們。幾年前,爸在附近買了房子,原本就說好要給我。」
之後每個週末,智子夫妻會回公婆家一起吃頓飯。婆婆總事先煮好大量菜餚讓智子帶回。「裝保鮮盒放進冰箱,可以吃一個禮拜左右,剛好吃到下個禮拜過來。」「媽,這麼多,我們吃不完。」「怎麼會,這些都是阿榮愛吃的,他兩、三天就吃得完。」「這樣,讓媽會很麻煩。」「不麻煩。我用大鍋一次可以滷這麼多,鮭魚也是一次煎的。如果不夠,還可以多拿一點。」
在補習班裡智子越來越不快樂。因製作講義而大量印出的紙張,已被張桑提醒。「如果可以的話,多利用筆電畫面呈現給學生看。當然一定得印出的講義還是可以。」為了製作投影片,智子得花更多時間待在教室。
第二次聽到騷音,是正專心敲打著鍵盤,突然從背後傳出要智子安靜一點的叫喊。她停下動作,確認是不是聽錯?張桑在教室外的辦公桌低頭抄寫著什麼,隨後走到印表機旁確定用完的碳粉匣數量。張桑搖搖頭,嘴裡叨念著什麼。門關著,智子聽不到。下個瞬間,背後要她安靜一點的吼叫再次傳出。隔著牆壁是家兒童美語補習班,疫情還沒擴散前,每個晚上都能感受到那群孩子下課時散落進外圍街巷的活力。
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匆忙收拾了東西,本想晚一點再讓王君開車來接她。「突然有些事情得處理。」離開前智子這麼說明。那天她獨自在附近街區走了許久,繞著科博館外圍,渡過紅磚道走進植物園。外頭的世界悶熱充斥著市井音效,車輛互不相讓按鳴的喇叭聲,或是轉角穿著寬鬆衣物乾瘦男人對著無法看見的人事引導著地址,都無法蓋過智子內心不斷迴盪的騷音。
進入三級警戒後日語教室改成線上授課。智子和張桑說,因為屋子都退租了,如果疫情這幾周就能順利解封,希望先維持線上授課為主。「不再看一下狀況?」智子沒有任何回應,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不放。張桑則沒有任何表情、同意或反對,彷彿只是單純累得說不出話來。
她和王君再次搬家。這次是僻靜的社區,鄰居總會在夜間唱著卡啦ok,幸好晚上10點前歌聲就會中斷,新家的缺點幾乎沒有裝潢,沒有餐桌、衣櫥和家電,連廚房的流理台系統都沒弄,她和王君就著簡單燈光吐納著生活單純的氣息。
在筆電的視訊鏡頭前,她只須專心面對那幾個浮動視窗中的學生反應,偶爾因網路連線問題他們僵在那邊但也無妨。智子的心情漸漸趨於平靜,她開始找回散步的樂趣,就算週末回到公婆家一起吃飯也不會有太大負擔,畢竟在壓著她心頭的負荷如今遠在伸手無法觸及的地點。多虧了病毒,智子一邊在心裡默念著可以教給學生的句型,一邊又想到教室負責人會叨念著這是奇怪的用法。
端午節前,教室的學生A寄了水果禮盒到教室給智子。A的丈夫是中小型企業的負責人,專做金屬加工器材進出口,智子忘了從哪裡聽說在日本也有工廠。A已經接近退休年紀,利用週間早上學點日文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第一次收到A的水果禮盒時認為她特別丁寧,第二次和第三次之後,覺得智子的名字只是被放進一長串廠商的公關名單中。那些禮盒看起來總是特別貴重,不容易消化。
張桑收到當下,問智子是否要快點來拿走「A的心意」。
「再麻煩妳幫我打開,分送給其他老師就好。畢竟……」智子沒說出口的是,畢竟住得離臺中市區這麼遠,只是為了拿水果禮盒會不會太蠢了一點?
「禮盒畢竟是給老師的,我們擅自拆開,感覺不太好吧……。教室也是可以幫忙寄到彰化,不過郵局沒有生鮮冷藏運送,可能會在路上爛掉,這樣也不太好。」她和張桑都用日文溝通,自己的母語和教學十幾年的語言,現在卻變得如此陌生,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智子再三推辭後,原以為張桑會就此作罷。她大概也沒想到,張桑打算透過王君。
「你要不要明天找個機會來臺中,偷偷拿回去?」張桑在line這麼問著。
「這雖然是個解決的方法,可是老師一旦發現,她一定會非常非常生氣……」王君回說。
當天夜裡,王君開車載智子到臺中市區。她獨自走進燈光明亮的教室,張桑帶著笑臉迎接她,助理則坐在位置上,對智子突然到來還搞不太清楚狀況。智子打開禮盒,取走了三顆水梨。「剩下的,就分給其他老師了吧。」「不再多拿一點?」「不用了,兩個人吃而已。真是太麻煩妳了,謝謝。」「多拿一點吧?」「太麻煩妳了,謝謝,真的謝謝。」他們沒有順道去綠園道晃晃,也沒有外帶總在週末犒賞工作辛勞的生魚片。一路上的沉默,宛如在耳邊咆嘯的騷音,一邊回想著剛才的對話和場面,她的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著。
這是智子第一次,在日語教室只說中文傳達想法;彷彿這樣對方就能理解,掛著笑臉背後的意涵。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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