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總船長──陳安全
二十二點整,末班船從水頭碼頭駛出,今晚的視野良好,近處塔山電廠的三根大煙囪,囪頂有節奏閃著紅光,照亮那裡的夜空。船行過,翻起明明滅滅朵朵浪花,船燈映照處,仿若星子掉落海面,偶爾浪花鑲上藍邊,那是大海的眼淚。遠處正在趕工的金門大橋,燦爛燈影連成一條線,聽說年底要通車,屆時金烈水道會是何等光景?
這條水路,從最早的民船、軍管時期的水上工作隊,到如今的公共車船管理處,一直繁華似錦,曾經輝煌的渡輪,是否終將淪為波臣,淹沒在歷史中的一頁!
甫由車船處產業工會舉薦,獲得金門縣政府全縣模範勞工表揚的總船長陳安全先生,在金烈水道擺渡了人生最精華的五十年,即將退休的他說起往事,語氣淡然帶著認命。
畢業了
民國六十二年六月,陳安全初中畢業,聽著同學興高采烈說要去臺灣,未來如何如何,對日子充滿嚮往和期待,他心中何嘗沒有對臺灣的憧憬,那個傳說中的存在,過年時,總有人從那裡回來,穿著時髦亮麗的衣服,帶回各種新奇又名貴的禮物,如果可以去臺灣,也許他有機會飛得更高,賺更多錢。
但是母親早已經去拜託同村經營船運的海仔(陳清海),為他求得一份工作。
海仔是是九宮水上工作隊的副隊長,同時也是大股東,他找了一些「山頂頭家」(只出資不參與實際營運的人)合資建造渡船。汀仔(陳汀)是隊長,負責招募船員、指揮調度船舶。海仔書讀得多,一些公文、流程他都懂,文書方面也由他處理,權力反而大過隊長。水上工作隊算軍中僱員,船是百姓出資購買的,但歸軍方管理,因為戰地政務時期,軍方是老大,出入都由軍方指派。
年僅十六歲的陳安全,家中本有十一口人,只因生活太過窮困,出養了一姊一弟一妹,僅餘父母、一兄一姊、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放學回家,他得幫忙到田裡勞作、上山拿柴火、照顧弟弟妹妹、協助處理家務。雪上加霜的是,父親在他升初中那年車禍過世,哥哥又在軍中當兵,僅靠幾畝薄田過活的陳家,根本無力供應孩子繼續升學,且極需一份穩定收入。
他和同學已經約好要去當兵,也考上軍校,結果左等右等,就是沒有收到兵單通知,等到同學都出發去臺灣了,才發現他的兵單被母親藏起來,母親告訴他:「初中畢業就去討賺,厝ㄟ還擱這多小弟小妹,你要逗相工。頭路也幫你允好了,你就邁去臺灣。」
水上工作隊
水上工作隊都是就近找人,九宮分隊以湖下、羅厝人居多,其他村莊的很少。那時候抓魚行情比較好,船員工作雖然穩定,收入卻少,正好一些老船員想退休去捕魚,他碰上好時機,補上了這個缺口。後來羅厝的人全部離開水上工作隊,只剩湖下的船員堅守崗位。
七月一日,他的名字正式登錄在九宮水上工作隊,開始了人生第一份、也是最後一份工作。
一個初中畢業生才幾歲,懂什麼,又做得了什麼事?行船本身需要具備基本條件,在海上討生活,游泳是必備的,他卻連游泳都不會,平常是個乖乖牌,很少到處跑,不像有些頑皮孩子,會去水潭游泳、洗澡。是村裡人互相照顧,不然臨時想找個工作哪有那麼容易。
船長嫌棄得很,覺得來了一個新兵,說這孩子年紀小,什麼都不懂,能夠做什麼?沒有人想讓他上船。加上看到同學每年從臺灣回來很風光,行船人卻總是打著赤腳,覺得比不上別人,有一種自卑感。
好在他有自知之明,船長不想用他,那就努力學習吧!人總要學著適應環境,既然做了這份工作,就得學會所有相關技能,別人叫他做,他就聽話去做,不計較。只要肯學,別人看他勤勞、吃得了苦,會覺得這孩子值得牽教(教導),也願意多教他一些。
陳安全工作的第一艘船是誠實號,本身是木造船,配備兩個工作人員,一個船長、一個船員。剛去他很自覺,小孩子勤快點總能博得他人好感,叫掃地就掃地,叫舀水就舀水,風浪大船隻小,客人暈船吐的穢物,他也趕忙急著清洗。
九宮交通船
村裡人稱九宮為「後灣仔」(后垵仔),是個小碼頭,冬天吹東北季風,羅厝漁港適合避風,漁船跟交通船都停靠在這裡。夏天船就停在九宮外海,若是西南湧大(西南風浪頭大),九宮停不了,會移到水頭,從水頭碼頭到電廠一帶,風浪相對平靜,所以偶爾要去水頭值班,船開到水頭停泊,人就要跟著過去,隔天一早回來。
以前沒有夜航,下午收班會把交通船停在外海,用舢舨接駁,大家一起把舢舨扛上岸。隔天一大早扛舢舨下海,划到交通船,再開過去九宮,沒有碼頭時就是如此。不過那時候班次不多,一天只四個班次,上午、下午各兩班,後來慢慢改成六班、八班。
清晨上工,陳安全與船長從羅厝漁港岸上抬著舢舨下海,船長坐著儼然不動,他自動拿起木槳來划,等上到交通船,又搶著去起船尾的錨,船開往九宮碼頭靠岸,再拋下錨,等乘客坐船。每天重複同樣的動作,扛舢舨下海、划槳、船到港下錨,船離港起錨、划槳、扛舢舨上岸,都是體力活,小胳膊、小臂膀逐漸練得精壯,手心也磨出了厚厚的繭。
為了學游泳,他先觀察別人怎麼游,在岸邊淺水區慢慢摸索,覺得自己不會沉下去就不害怕了,差不多學了一個星期,在海上待久了,自然就會游泳。他也曾經落水過。有一次小船駁大船,舢舨前面要有一個人撐篙,他一撐不小心手滑就落海了,幸好當時已經學會游泳,算是有驚無險。
通行證
早期人口控管嚴格,進出不易,陳安全的老婆阿珠娘家在古寧頭,她記得還沒嫁過來之前,來烈嶼要打路條,也就是「通行證」。想坐船的人,先去村里公所打出行條,有了證明文件才可以上船。烈嶼人去大金門太麻煩,除非做生意的過去拿貨才常出門,一般家庭一年到頭難得去大金一趟,而且大都只到後浦(金城),尤其船班少,要等很久才有船,哪像現在這麼方便,三十分鐘一班船,摩托車騎了就走。
阿珠說她坐船讓陳安全背過。以前九宮碼頭很簡陋,每逢大潮水位太低,乘客都需要用舢舨接駁到交通船,舢舨停在海上,隨便丟幾塊木板連接到沙灘。遇到老人、小孩,船員和支援的阿兵哥會幫忙背上背下,要是漂亮的女孩子,也會來個公主抱,其他人只好自力更生,脫了鞋襪跟著船員涉水而過。女朋友來看他,當然要展現男友魅力,又要含蓄不露骨,怕把人嚇跑了,只好用背的。
外快收入
船員的待遇比老師好,正式的月薪一千多塊,當時金門陶瓷廠的薪水是六百多,相較之下,對一個初出社會的孩子而言,算是很好的工作。另外軍方會配給生活物資,如油、米、罐頭之類的,隔一段時間沒發下來,家中大人會去問海仔何時可以領?還被別人取笑:「沒那些東西你們家不就沒得吃,不用開伙了!」本來家裡生活拮据,就是靠這些補給品過活,不像人家開雜貨店或冰菓室、撞球間,根本不缺那些物資。
其實除了本薪,還有其他額外收入,一是賣票的錢,二是搬運貨物的小費。
出入管制放鬆之後,大小金門來往頻繁,船班多了,他們找人幫忙在九宮和水頭碼頭負責賣票,算是他們請的人,每個月發給固定薪水,售票收入一半給船東、一半讓船員均分。最早票價四塊還四塊半,後來漲到八塊,有人拿十塊買票不找零,多給就算售票員的小費,不過通常都會找錢。到後期光售票的收入,每個船員都可以分五、六千塊。售票員很聰明,會順帶賣飲料、零食、菸之類的,一個月下來收入也不錯。
另一種收入是幫店家搬貨,這個屬私人小費,不算公家的。一般店家去後浦進貨要託貨船運回烈嶼,貨船上的貨物,由阿兵哥幫忙搬運,軍方有專人管理這一塊,要打託運單,一箱貨五塊錢入公帳,這部分只針對店家,一般百姓不收錢。店家貨物多的時候會打單子,零散幾件貨嫌麻煩,貪方便就直接走客船,人到貨也到,這時候往往需要船員幫忙搬貨,軍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抓得不算嚴厲,並不會特意找麻煩。做生意的就指望這些貨,水果、蔬菜、日用品是用來賺錢的,老闆每箱給五塊當小費,算點心錢,這時候幫忙的船員錢可以直接入袋,越勤勞賺得越多。
不管收入多寡,主要是照顧得到家裡,標準的錢少事多離家近,陳安全也就圖一個離家近的好處。
都是船長
經過一年多,游泳也學會了,拉錨越拉力氣越大,人不怕年輕,怕的是你不做,只要肯做,永遠有機會,別人對他的看法漸漸改變,船長有時候想偷懶就會說:「來,安全,你幫我開船。」他開心死了,邊練邊學,看船長怎麼開、怎麼靠岸,什麼都學會之後,別人再叫他做事,心裡有底也踏實了。
那時共有三艘交通船,每艘船船長、船員是固定的,不像現在排理輪值,休假有人代理。開哪艘船,那艘船就由船長保管,引擎有問題或要修理,就是船長跟船員兩個人負責。每隔一段時間,要把船開到夏墅保養,等潮水退了擱淺,先去除船底的附著物,如藤壺一類,清洗乾淨、晾曬,再去買柴火把船底烘乾,最後重新上油漆。不然海裡有一種海蟲會吃船板,就像房屋遭白蟻侵入一般,把木頭裡面吃掉,剩下一個空殼。所以三個月、半年就得去洗船一次,船長、船員自己處理,一天弄一側的船身,大概需要耗掉二、三天的時間。
戰地政務時期比較沒有制度,開船不用考執照也不需要執照,大家學歷都不高,從小在海上訓練,訓練到會開船,就去開船了。這時期的船班少、船隻小,也不管制人數,船來了大家都爭著擠上去,甲板上塞滿人,否則下班船還得等一、二個小時。後來縣政府接手,開始造新船,這些狀況就改善了,主要是開放觀光,觀光客很多,載不完。
他忘了多久才當上船長,因為前輩還在,雖然自己學會開船,但還是當船員搭配別人。與他同期的媽朝、OK、鴨母寬、水龍,幾人年歲相當,又是同村子的人,後來都打成一片,個個可以獨當一面,誰當船員、誰當船長無所謂,偶爾沒有人搭配,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掌控一艘船,這些人後來都當上船長,不過他們開的是交通船,那些年長一點的,比如陳安全的哥哥,則負責開貨船。貨船只開白天,晚上就沒事了,逢年過節人流量大,貨船可以休息,交通船還是要照開,尤其過年期間兩艘船輪流,一人一天。
特別任務
九宮水上工作隊最大任務是負責大小金門之間的交通、病患後送、大二膽運補,以及一些祕密軍事任務。
工作不久,遇到第一個颱風,正好輪到他要去大膽,沒經驗的菜鳥,又碰上颱風天,他嚇得手足無措,幸好年長的船員很照顧他,有人自告奮勇頂替他去。除了運送補給品,偶爾要載長官去巡視、影歌星去勞軍、八三一去撫慰軍心,常常來來回回,回程會順帶把公文、官兵寫的家書和一些物品載回來,偶爾時間不湊巧,也曾在大膽過夜。
陳安全二十幾歲時,有一次臨時收到通知要去大膽,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是每個水上工作隊的人都知道,只要閉緊嘴巴、聽令行事就好。通知一下來,馬上要派船去處理,不准推搪,所有任務都當不存在、沒發生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