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機系研究生莊則周（莊生）在精密儀器中心用掃描穿隧顯微鏡做論文，也就是研究銀汞齊（銀和汞的合金）的原子排列。每當做累了，就取出書包裡的《莊子》讀上一段。
莊生不久前認識一位心理系的女研究生，她的論文是〈莊周夢蝶的潛意識研究〉，為了和對方有點話題，就到圖書館借了幾本心理分析方面的書，還買了一本文白對照的《莊子》，隨時取出翻閱。莊生記性好，才讀了不到一個月，已能記頌《莊子》的若干雋言雋語。
長夏漫漫，在實驗室裡待久了實在無聊，莊生想起一九九○年IBM公司的研究人員用掃描穿隧顯微鏡將三十五個氙原子在鎳板上排出「IBM」三個英文字母，又想起二○一三年，這個團隊利用六十五個一氧化碳分子，拍攝出二四二張圖片，組合成世界最小的電影A Boy and His Atom，在You Tube上公佈，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就合起正在看的《莊子》，用掃描穿隧顯微鏡依法操作起來。
莊生搬弄著原子，難免想到要編個簡單的故事。莊生喜歡玩三國電玩遊戲，三國人物太多，又被人用濫了，轉念想起剛看過的《莊子》則陽篇的一則寓言：「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觸氏和蠻氏各自在蝸牛的一個角上立國，為了爭奪土地，死了數萬人，勝方追殺了十五日才班師。
「觸氏和蠻氏在蝸牛角上立國，大概是個原子國吧！」莊生想著，就用掃描穿隧顯微鏡排出兩個原子小人，三角頭的代表觸氏，圓頭的代表蠻氏，再一張張排出拳打腳踢的動作，然後逐一拍攝下來，剪輯成連續動作。
莊生對自己的作品相當得意，但轉念想起那位心理系女研究生的生日快要到了，何不用原子排出她的輪廓，做一張世界首例的生日卡！他立刻行動，但要排個人像，比排個簡單幾何圖形的原子小人困難得多了。他搬弄了一陣子，怎麼都排不出來，眼力卻漸漸不逮，視覺也有點模糊。他揉揉眼睛，閉目休息一會兒，當他睜開眼睛，預備繼續幹活時，發現顯示器上竟然出現一位栩栩如生的古裝人物！
莊生正感到錯愕，顯示器裡的古裝人物竟然走了出來！他身穿交領白袍，身形高瘦，仙風道骨，一看就不是凡人。莊生不知所措地望著從顯示器裡走出的古人發愣，沒想到他開口說話了：
「我就是戰國時的莊周，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莊子。你姓莊，父母又為你取名則周，顯然希望以我為榜樣。你看我的書，雖然是為了交女朋友，我仍然很高興。」
「該不是做夢吧？他怎麼知道的？」莊生連連搖著頭，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眼前自稱莊周的古人又開口說話了：
「你以為自己在做夢嗎？我從前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醒來不知是我在做夢，還是蝴蝶在做夢，這個故事你在我的書中看到過吧。」
莊生感到驚訝，自己的心事怎會被他看出來，不禁愣住了。
「那你就把現在當成做夢吧」，自稱莊周的古人說：「人生如夢，現實和夢境並沒什麼分別，等你年紀大點，至遲到了臨終時，一定能體會出來的。」
「我真的在做夢嗎？」莊生喃喃自語：「應該是夢，要不是夢，怎會看到有人從顯示器裡走出來？」
「是夢是醒，值得認真推敲嗎？」自稱莊周的古人說：「如果是夢，醒來就把它當成夢吧；如果不是夢，醒來就不把它當成夢吧。」
莊生聽得一頭霧水，自稱莊周的古人並不多做解釋，就指著掃描穿隧顯微鏡的顯示器說：
「你剛才用原子排列觸氏和蠻氏，你或許會想，觸氏和蠻氏在蝸牛角上建國，不過是我編造的寓言故事，用來諷刺諸侯互相攻伐，像蝸角之爭般可笑。其實只要將自己縮小，小到只有幾十個原子的尺度，蝸牛角就顯得廣闊無邊。」
「我當然知道了」，莊生終於回話了：「不過將人壓縮成幾十個原子的奈米尺度有違學理。人由無數的原子、分子組成，難不成連原子、分子也一起壓縮？即使能夠壓縮，理化性質也會改變，那人就不成為人了。」
「我不和你爭辯。你讀過我寫的齊物論，應該知道輸贏沒什麼意義，辯贏了你就對嗎？辯輸了你就錯嗎？你讀過我的逍遙遊，要是真讀懂了，何至於拘泥小知小識？」
莊生讀過齊物論和逍遙遊，雖不深入，這些道理並不陌生。自稱莊子的古人繼續說：「現實世界有限，心靈世界無限。鯤和鵬可以大到幾千里，為什麼人不能小到只有幾十個原子？」
莊生正在思索自稱莊子的古人的玄言玄語，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身心像是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抬高，將他推進一扇窄門，接著經過無止盡的甬道，以難以言喻的速度脫離所處的時空，……在離奇的夢境中，他看到一隻蝸牛，就像逐漸拉近的電影鏡頭，愈來愈大，大到超越視野，無邊無際……。
當莊生醒過來，發現和自稱莊周的古人已置身一處古時的市鎮，只見人們扶老攜幼，倉皇逃難，都說「蠻氏打過來了！」莊生心想，難道自己真的變小了，小到來到觸氏和蠻氏建國的蝸牛角？想著就抓著自稱莊周的古人急忙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這就是觸氏建國的那支蝸牛角。」
「觸氏建國的蝸牛角？」莊生猛搖著頭：「蝸牛角上怎會有土地、山嶺？怎會有花草樹木和房子、市鎮？……蝸牛的角經常伸縮，怎會沒感受到震動？……」。
「地球會自轉、公轉，你也沒感覺地在轉動啊！知識固然是力量，其實也是束縛。你和一般俗人一樣，已被那點有限的知識束縛得動彈不得。正如我在秋水篇說的：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莊生不知怎麼接話，自稱莊周的古人繼續說：「照你的邏輯推論下去，蝸牛還有天敵啊，如果被步行蟲、鳥類或鼩鼱吃了，在蝸牛角上建國的觸氏和蠻氏怎麼辦？」
莊生還沒接話，一隊手持刀槍的士兵經過，隊長指著莊生大吼：
「這人穿著怪異，八成是蠻氏的間諜，給我抓起來！」
莊生還來不及爭辯，已被五花大綁，他趕緊向自稱莊周的古人求救，沒想到莊周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偈語：「人生似夢幻，終當歸虛無」，隨即不知去向。
莊生被人拖到一處大帳篷，只見一位將軍模樣的武官高坐虎皮交椅上，一旁的軍士將他按倒在地，那位武官大聲問道：
「你是蠻氏的什麼人？從實招來！」
「我不是蠻氏的人。」
「不是蠻氏，是從哪來的？」
「從台灣來的。」
「沒聽過的小國！台灣在哪？」
「台灣在太平洋西岸。」
「什麼太平不太平，正在打仗，哪有太平！一派胡言！看來不用大刑，是不會招供的。」
武將正要下令用刑，帳篷掀開，進來一位小兵，以急促的聲調說：
「蠻氏已突破我軍防線，正朝中軍進攻！」
武將大吃一驚，顧不得跪在地上的莊生，抄起兵刃，匆匆離去。莊生正在慶幸沒遭到刑求，外面已殺聲震天，一隊蠻氏的軍隊衝進帳篷，隊長拉起莊生問道：
「看你的穿著，應該不是觸氏的人，你到底是哪裡人？他們為什麼要把你綁起來？」
「他們以為我是蠻氏的間諜，我不是，不是啊！」
「那麼你到底是哪裡人？」
「我是台灣來的啊！」
「台灣？沒聽過！不過國王語錄第五十七條：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管你是哪裡來的，觸氏的人迫害你，可見觸氏是你的敵人，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對付共同敵人。」
莊生本想告訴隊長，自己是被一位自稱莊周的人帶來的，觸氏和蠻氏的戰爭，和他根本無關。不過想到解釋也解釋不清，就連連點頭，表示認同隊長的看法。隊長拍拍他的肩膀，下令鬆綁，將莊生交給一隊留守的女兵，自己帶著人馬追趕敵人去了。
女兵帶著莊生走出帳篷，只見遍地屍體，大地被鮮血染紅，映得天際也變成紅色。莊生看得怵目驚心，女兵隊長指著屍體說：
「你看，我們打贏了，死屍中蠻氏的人少，觸氏的人多，看出來了嗎？」
莊生不想看，也沒心思看，只想儘快找到莊周，帶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女兵隊長皺著眉端詳著他，過了半晌，突然指著莊生說：
「聽說我們打勝仗，你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叫你看地上的死屍，是不是敵人死得較多，你也不看，你莫不是敵人的反間諜？」
「你說什麼呀！」莊生有點生氣：「你們打仗，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被人帶到這裡的，我只想回去。」
「回去？告訴你吧，觸氏被我們打敗了，我們的軍隊正深入敵境，你回去也沒用。」
「我不是觸氏的人，你們看，穿著和他們不同。」莊生指著地上的屍體為自己爭辯。
女兵隊長一本正經地說：「國王語錄第四十二條：兵不厭詐，不要被敵人騙了。你以為我們好騙嗎？」
莊生氣急敗壞地說：「隨便你們怎麼說，我不是觸氏的間諜，我什麼也不是，我是台灣的電機系研究生，我想回台灣。」
女兵不知莊生說些什麼，隊長想了想說：
「你是不是在唸咒語？告訴你，我們只相信偉大的國王，不信鬼神，你的咒語對我們沒用！」
莊生嘆口氣，攤攤手說：「我已無話可說，隨你們便。」
隊長上下打量莊生，接著對其他女兵說：「這人倒有點骨氣，長得也不錯，如今年輕男子少，殺了可惜，我們大隊長的男人剛陣亡，不如問問大隊長，她如果有意思，就讓這人當大隊長的男人吧。」
女兵紛紛說好，要帶莊生去見他們的大隊長。莊生一連後退好幾步，指著女兵大聲說：
「不要開玩笑，婚姻大事怎可隨便，我不答應。」
女兵隊長拔出刀來，指著莊生的咽喉，厲聲說：
「你是俘虜，哪有什麼答應不答應。帶你去見大隊長，是給你找一條生路，不要不知好歹！」
莊生萬般無奈，只好聽憑他們擺佈，這時突然一聲馬嘶，來了一位年約二十六、七歲，貌比天仙但眉宇間帶有英氣的女軍官，她飛身下馬，女兵一齊向女軍官敬禮，隊長湊過去低聲耳語了一陣子，女軍官點點頭，對女兵說：
「我知道了，交給我處理吧。」
女兵點頭稱是，笑著把莊生推到女軍官面前，隨即列隊走了。
莊生抬起頭來打量著女軍官，對方的眉眼倒有幾分像那位心理系的女研究生，不過漂亮得多了。即便對方是位絕世美女，心裡仍覺得窩囊，難不成就這樣成為她的男人？想到這裡，就大膽的向對方說：
「我胡裡胡塗地被人帶到這裡，觸氏的人把我當作間諜，你們蠻氏的人救了我，女兵們又把我當成反間諜，要把我許配給你，你很漂亮，可是我不願意。我來自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只要找到那位帶我來的人，我就可以回去了，你們還是讓我自由吧。」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