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砲戰的那一天
一件大事的發生,事後回想,總有些許特殊的徵兆。一個大難的來臨,常以為是烏雲密佈,寒慄、眼跳、風沙飛揚,或雷電閃爍什麼的啟示。這一天記得卻是一個陽光普照,特別明亮的日子,古宅平時不揚的舊磚牆,在這傍晚落日的夕照,顯現紅潤的鄉村景色,印象極度溫懷難忘。巧的是平時沒有的舉動,卻是選這一日與同伴黃種枝同學相約,就在這天約定,說是要放牛放至最遠的地方,去尋找草原的一望無際。還以為自己沒去的地方定有新鮮的草地。或許是家家都有一頭耕牛,又逢乾旱,粥少僧多,每天在同一片光禿枯竭的草原中餵養,苦悶於心,才有從近逐遠的悸動,說也奇怪怎麼會選定這天。記得行前因天氣很熱,特感口渴,狂飲了整整一小水盆的開水,回憶那是不是預告將會有一場奔波折騰所需的水量,總是極渴不盡。
話從就讀的西園國小說起,嗡……嗡……嗡……最後的一堂課,鐘聲是由懸掛於祠堂院子旁一棵很大的木麻黃老樹,那不知名巨砲彈殼作成的鐵鐘,朝外撞擊,隨著鐘聲的嘹喨,又一如洩洪似的喧嘩,是出自西園國小純稚的歡呼,排隊集合,降旗放學,我與同學黃種枝相約回家後一起去尋芳草原。說是一同,實是各領一方,自行尋覓,自行追找,不一會兒,種枝已不知去向,沿途雖是愈走愈遠愈陌生,不過地上仍是熟悉的光禿,心感失望。夕照更讓赤黃的大地成為唯一金黃的色系,讓人瞇眼難睜,有點悶熱。這個季節是豌豆成熟時刻,幾處的農田都有人在收割,看有些婦人戴斗笠加頭巾的打扮,不時的傳出嘻笑互談的聊聲,這應是他們邊工作邊樂趣的來源,也給我頭一次遠放減少陌生感的負面,走走又停停,沿途光禿依舊,不覺來到一收成過後荒廢的地瓜田,上面尚有點雜草,包括那沒撿完發出的地瓜芽,稀薄總比沒有好。本是專注盡責的牽著牛,趕緊餵飽,卻被不遠的呼喝聲所引,原來正有一群阿兵哥(軍人)在低凹的下面種菜澆水,好奇所至,貪玩是性,猶豫於將牛釘於田中?還是放解使其自由?幼幻的腦想,天真的以為牛會靈活覓食,不會去偷吃農作物,權宜之下,就用一大石壓住繩索,索性觀賞阿兵哥的澆菜,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此時,空中忽然如煙花鞭炮,頓時聽那抬頭望看的阿兵哥,口中若無其事的說;是火砲演習!彷彿在表示不要緊張,沒說完,砲火隨著接續密集,聲響更為驚人,幾個阿兵哥放下水桶跑了,才知不妙,原來那開始的幾發是對岸共匪的砲擊先鋒信號。眼看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何處是躲逃處?怎麼辦?心想中,忽然看到一年長的大哥就竄進那長滿臭青樹的農田,那是農作物休耕所栽的一種為改善土質的植物,也有人拿來做材火燒,特別會吸引金龜子,小時候常在這種田地抓來當玩具。我也毫不考慮的跟進,砲聲隆隆,聲音實在太大,我摀著雙耳,不知是緊張得忘記,還是害怕的無知,沒哭,只是發抖不已。砲擊愈來愈猛,天色愈來愈昏暗,要說那砲火有如下雨般的模樣,只是雨水換成火花,怕極了,好一會兒,我看那人忍不住衝出,真欽佩當時的自己,竟能亳不猶豫的跟隨著追,剎那的念頭,大人比較知道安全的場所,一路追,平時好會跑的自己,(因為小時候沒別的玩,只玩救兵遊戲,練成快跑的能力)怎的今天跑的如演戲樣的慢動作,還疑惑是否真有鬼拉腿,就像穿拖鞋晚上走沙灘,好像有人從背後撒沙,走的越快撒的越快,事後,原來是怕的,無知所產生的幻想,是拖鞋在作怪。如今才知當時的緊張,也因神經的收縮所形成的現象,那年長的大哥跑進一廢棄的碉堡,從窗口跳入,我雖也慢,盡力而為,持著心中的盼,希望不被砲彈打到的祈禱,安然也跳進,當我看到他進入又轉壕溝消失無蹤,可能是往更保險的大碉堡。我也因外面天空火光四射,聲響更是嚇人,於是就將就留於這好像是衛兵崗的小碉堡,不敢再跟,這空間不很大,卻因我的緊縮,而顯寬闊。
砲擊有來有往,每當共匪打來當時,幼稚就是幼稚,我會以祖母罵壞人的口吻;去死!去死的罵,又當我們這方回擊,我就像啦啦隊員一樣的話語;對!對!還捏拳的說;給牠死,一個人就如此的自言自語。回想,有如瘋子。時間就在用砲彈計數,持續緩慢,砲聲也隨著逐漸稀鬆,大概是晚飯時刻,接近停止,這時才突然意識;糟糕!牛呢?好不容易躲過人生最大的怕,卻淪陷更可怕的,無意的牛丟失,定會被爸爸打死,趕緊爬上砲擊口,是進來的窗口,望著放牛的地方,空曠無牛,這時的視野,晚霞尚存,只聞砲火的硫磺味特濃,不死心的想跑去找,看是一目了然,深怕砲火再起,如何是好?恰又見遠處一人在跑,再度追,此人後知是堂哥-黃水澡,他引導我又到一探照燈的碉堡,這時的我已如無靈魂似的失落,如何向爸爸交代,平時沒餵飽就被打的半死,牛丟了還得了!能活嗎?帶著一股散之不去的硫磺味進入,裡面雖暗,卻是擠滿逃災躲難的人潮,暗中微光的體視,顯露惶恐的眾臉孔,尤其發著那凄抖祈求平安混音的共鳴,更覺大人都無助如此,我只能無依的自我承受,心裡的苦難默然領略暗自,也算堅強,加入躲避的行列,靜沉於一隅,心中並沒有半分好在逃脫的心情,總是被那牛失的陰影所綁架。悶存一絲僅有的茫然與失落,有如等候死刑的臨臺。這時,沉默中突破空間,一個急促的抖音,那熟悉的聲響;俺大目仔(我的小名)有沒在這裡?天啊!這不是阿爸的叫聲,平常那嚴厲的嚇唬,已夠嚇人,當下的音調更感心懼,竟變得如此異樣,看他不斷的重複,暗暗的不忍,憋了許久不敢回答,勉強無奈的回應,阿爸兩字無力的拖長!我在這裡,領著垂傷的低沉,準備矇頭接受懲罰,死定了,害怕至極,看父親那頓然拖著一句;好在!的抖音上前,憋的很久的一句,阿爸!我把牛丟了,我終於哭了,反正遲早,乾脆點的勇敢,準備受死。沒想,出自父親的口中,冒出那出人意外的一句,人在就好,牛管牠去死!這時,彷彿是否聽錯,驚為做夢似的回魂,感受這一生父親最好的一次,重生的感受,有如從鬼門關釋放,由死刑判無罪的天差,有感父親這輩子最最偉大,小小的心靈,至今才知為父的用心,除了偉大,無以形容,領悟戰爭的危險,父親平時的嚴厲,卻不顧砲火的猛烈,冒死奔上山來尋找,天下父母心。
每每憶起此事,淚湧不止,激發無限的鬥志,以補報來減輕自己的罪障。事後,黃種枝也好不到那裡,更可笑的是黃種枝因砲火的來臨,想把牛安放農作物裡,拉扯之間,敵不過牛的野性,也讓牠跑了。他也不顧死活,一路不理砲火的威脅,傻傻哭著走回家,老天疼惜,竟然安然無事,足見我們都對父親交代的牛是比自己生命還重要。這一生,童年的時候,感受父親的真愛,除了這一次,還真有那一次,記得父親上山耕作,囑咐要我在家乖乖,他回來會抓老鷹給我,當時為了這能獲得老鷹,整個下午乖到不行,連呼吸都不敢越次,等父親扛著犁,牽著牛,一路走來,始終盯著手上,卻沒看到老鷹,忍著多時,憋不住的向父親問;您不是要抓老鷹給我!父親才回答;唉呀!我忘了放在田埂,這時我心裡無限的惋惜,父親怎麼那麼的不小心!孩兒是多麼期盼啊!如今身為人父的自己,思緒這是什麼一回事。想到那能使我乖一整天的盼等,雖沒得到,卻真的過程已擁有。與父親的互動,處於太多的嚴肅,少許的溫柔,更視為重大的記藏。八二三砲擊是我童年的大部分印記,也是金門人光榮的一元素。常想,戰爭帶給我的毅力,貧窮讓我學會克難,這雙重的煉就,是我成長的底座,感念,最危險,最困難,躲過就有的轉向,也是生命中的最生命。更巧的是那放牛的地點正是如今工作室的興建處。後來也知道那引導我進碉堡的大哥是黃清河,我與他和黃種枝於這天結緣,格外親切。黃清河是在金門金沙鎮與夫人開一間理髮店,種枝是在中壢太子爺神壇主事,曾見面,都如親人般的珍貴,可惜如今他們都已不在人世,往事只能自己回味。還好那使我憂鬱的牛,是與官澳人家的母牛繩索互纏,安然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