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習營的伙食，比起家中的三餐好太多了，四菜一湯，米麵自選，還有白白胖胖的饅頭。某一天午餐，我用菜湯泡飯，妳恰巧站在我身後，好意提醒「湯泡飯對胃不好，有礙健康！」一旁外校的同學聞言，紛紛投以奇異的眼光，我霎時面紅耳赤，窘態畢露，隨口就頂了妳一句「不用妳管！」，妳感覺自討沒趣，便悻悻然回座。其實，話一脫口我便後悔了，但一直拉不下臉向妳道歉，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一句說不出口的「對不起」，恆亙五十餘年，如今更與何人說？
國中畢業，妳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金門中學，我雖然僥倖以後段班上榜，但遵奉父命留在臺灣就學，進了省立岡中。那三年我們僅有在寒暑假的同學會碰面，較少互動。但我知道妳在金中品學兼優，尤其是展現了非常傑出的領導才能，擔任同屆同學畢業基金會的總幹事，主導畢業紀念冊的編纂，作為妳的老同學和摯友，我知道烏雲遮不住太陽，妳的才華如錐子一般，終究是會出頭的，真的替妳高興。
高中畢業，我們都參加大專聯考，為了籌措學費，妳選擇就讀夜間部，也很順利考上北部某老牌私立大學法律系，初期妳住在新店的德華女子公寓，半工半讀，後來才搬到妳二哥家，白天幫忙照顧新生的侄兒，讓妳二嫂可以上班。同年，我聯考落榜，參加軍校聯招，投筆從戎進了陸軍軍官學校。瞞著父親前往鳳山報到後，我寫了一封信告訴妳：我進軍校了，也剖析了自己當時的心境。妳很快就回信了，信中寫道：「路是人走出來的，沒有對錯，選擇你所愛的，更要愛你所選擇的，加油！」是啊，自己選擇的道路，自己負責，有什麼好怨天尤人的呢？這一段話，一直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中，在軍旅生涯各個階段的困頓時刻，總能激發奮戰不懈，永不認輸的鬥志。
在我們魚雁往返時，妳回信都署名「珍珍」，我半開玩笑的對妳說：這名字好俗，還是老一套的珍珠寶貝，為什麼不取一個更有文青味道的筆名？妳一反平日的隨和，義正詞嚴的回答：「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珍愛應該關懷的人群、事物，「珍珍」何俗之有？」這段詮釋讓我頓時語塞，反而覺得自己有點淺薄，不瞭解其中的深刻意涵，愧為妳的好朋友。
妳曾經告訴我：很喜歡英國作家珍．奧斯汀所寫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尤其欣賞書中的主要角色：珍．班奈特（Jane Bennet）。我對翻譯小說夙來敬謝不敏，因此並沒有很在意這本小說在說些什麼。一直到妳過世多年後，我才找到這本書的中譯本，並認真去探究這個女主角何以能贏得妳的青睞。我發現較諸其他的角色，珍．班奈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但性格矜持內歛，她相信人性本善，凡事都往好處想，總是笑臉迎人、心存善念，認為世界上沒有壞人，最後也與心儀的人喜結良緣，有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幸福結局。細細品讀，我驚覺書中對珍．班奈特性格的描摹，幾乎是妳的翻版，方方面面多麼神似！也在其中找到妳取「珍珍」作為筆名的密碼。但令人遺憾的，妳並沒有如書中人般擁有圓滿的結局，相反的，妳完美璀璨的生命，在眾人的驚愕中，突然像斷落的琴弦，戛然而止，就此遠揚，留給我們無限的痛楚與哀思。
我在軍校受訓時，奠基造型過程中體力、耐力和意志的錘鍊是痛苦的，有很多擠壓在心中的牢騷，必須找到宣洩的出口，妳是我最好的傾訴對象。收到那些充滿情緒垃圾的信件，妳總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回信，給予最真誠而愷切的意見，那段艱困的歲月裡，妳化身我的心輔老師，是我精神上不可或缺的支撐。但在妳的信中，卻從來沒有任何抱怨或不滿，無論生活、工作和課業，都是一派風輕雲淡，我知道妳能力強，處理任何外在的橫逆，都游刃有餘，然而也不可能沒有任何挫折啊。後來我知道了，妳把所有的痛苦與委屈，都一寸一寸的壓在心底，苦水往肚子裡吞，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沒有透露一絲痕跡。但壓抑到極限，剛則易折，就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官校三年級時，我代表學校到東吳大學參加「第一屆全國文武大專奧瑞岡辯論比賽」，被安排住在校內的招待所，離妳住的地方很近（外雙溪衛勤學校旁的眷村），於是我約妳在傍晚時分，到大直探訪就讀實踐家專（現已升格為綜合大學）的瓊敏，為了方便和省錢，我們決定沿人行道徒步穿越自強隧道，那時的自強隧道不重視環保，也沒有所謂的空汙防治，在黝黑的燈光與震耳欲聾的車陣中，用十幾分鐘走過幾百公尺的隧道，出了隧道口，我們的臉龐和雙手都蒙上一層汙漬，甚至連鼻孔都是黑的，妳我相視而笑，不以為忤。看過瓊敏，我們放棄循原路返回，而是搭公車到圓山中山橋，轉車回外雙溪，我先在東吳大學站下車，妳繼續往前走，隔著車窗笑盈盈向我揮手道別，公車絕塵而去，妳的身影逐漸模糊。誰知道那竟然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別千古，半年後妳我已經天人永隔。
在那個困窮的年代，妳力爭上游的求學之路艱辛崎嶇，除了法律系繁重的課業，妳必須工作和爭取獎助學金，來應付昂貴的私立大學學雜費。為了減輕二哥、二嫂的負擔，妳一直在找一個有穩定收入的正職，據說妳曾應徵郵局的職缺，排隊體檢以及甄試冗長的流程，在在讓妳身心俱疲，最後的結果更令妳深感挫折。妳曾來信訴苦，但那段時間我正值期末考試，沒有立即回信，加上當時郵政有一個重大變革，信件的傳遞多所延宕，本來兩天可達的信件，拖了五天以上才能送到收件人手中，我寄給妳的信，在妳離世後一天才送達，當妳二哥把那封信原封不動的還給我，看著那依舊緊黏的封緘，悔恨與痛楚深深扎進我的心坎，自忖：如果信早幾天寫、早一點寄，早一天甚至幾天寄達，會不會改變妳的決定，扭轉那讓無數人傷痛的悲劇？時光無法倒流，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法改變，它成了永遠無法送達的信件，也是我永恆無可彌補與追悔的遺憾。
民國六十四年的七月一日，我在官校接獲家興拍來的電報，得知妳猝逝的消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請假北上，約了幾位國小同學到妳外雙溪的家中，見到妳哀傷欲絕的二哥，也幫忙整理了一些妳的遺物，大家都想不透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讓妳拋下一切親情、友情的牽絆，做出如此堅決、永不回頭的決定。經我私下探詢，大致瞭解：近期有一件事一直讓妳憤憤不平、深感受辱。事件的起因，是學校某一科必修課程期末考時，鄰座的同學頻頻示意要求妳掩護他過關，妳不勝其擾，乃稍側身制止他的行為，不料監考老師不明就裡，認為妳幫助同學作弊，堅持移送校規處理，妳力爭無效，深覺委屈和不平。
該一事件，不僅侮辱妳的人格，損害妳長久以來保持的完美形象，且將使妳喪失申請獎助學金的資格，影響妳的求學之路。於是，一個傑出的戰地女兒，決定以生命為代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事發後遍尋遺物，厚道的妳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的遺言，我相信妳只是要表白自己的態度，並不想傷害任何人，但誤解、陷害妳的人，會因此而內疚嗎？殊難逆料。唉！妳熬過烽火的洗禮，沒有死於漫天呼嘯而來的火砲，堅韌圖存，也沒有殞命於童年艱困的生活環境，沒有想到卻撐不過小人的誣陷與傷害，其結局令人扼腕、疼惜，難以接受。我想：在那個年代，以生命捍衛榮譽和人格者，並不多見，遑論連四維八德都束諸高閣、滿街騙子的當今，恐怕更是寥若晨星，絕無僅有。我不認同，但也不忍苛責妳用這種激烈的抗議方式，來維護清白與正義。對於妳人格與品德的高尚和完美，我，有著永久的崇敬與懷念。
參加妳簡單的告別式，最後瞻仰時，看到妳穿著我們最後見面時那件淺綠色的洋裝，容顏像沉睡般安祥平和，我想妳是希望留給我們最後的身影，依然是一個端莊美麗的紅緞，是嗎？妳羽化升天時，我沒有參加，事後得知妳的靈骨暫厝某一寺廟，後來是否得以回到妳思思念念的故鄉，不得而知。我曾向嫁到沙美，住在妳家附近的碧慧探詢，想瞭解妳魂歸何處，她簡單回覆：妳的家人都已遷臺，相關訊息無處詢問。因此，四十幾年來，我只能以一瓣心香，寄寓我的想念與祝福，希望在天上的妳一切都安好！
妳走的時候，正值花信年華，天上歲月不老，現在應該依舊貌美如花。而我歷經人世的滄桑，數十年軍旅生涯的戍地流轉、沉浮跌宕，成家後擔負人夫、人父和外祖父的責任，如今已屆古稀之年，兩鬢飛霜，齒危髮禿，視野茫茫，儼然一老朽。讀王維《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不禁黯然神傷。人生富貴貧賤不同、長短不一，但最後的歸途則一。妳我美女與老翁殊異，縱使他日相逢應不識，但假如相逢有期，我希望能在沙小舊址的迴廊、沙中手植的雀榕樹下，重新見到妳的笑顏。雖無朔風，歸心不變，故鄉的金沙溪不捨晝夜地流淌，正在聲聲呼喚：金門最傑出的女兒魂兮歸來。
老同學 奕炳 於七月一日紅緞忌日
（下）

※自殺防治警語：珍惜生命，拒絕自殺。若需協助可撥生命線專線「1995」、張老師服務專線「1980」或衛福部安心專線「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