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詩會——想起蘇東坡
清晨六點在海南海口市的喜來登飯店，十二月天，還有些昏暗的海邊，張默和我沿著飯店旁的沙灘漫步，風有些冷，走著走著，在廢棄的小木船邊，遇到正在攝影的蔡富澧，他很高興的替我們拍了一張合照，這是海南之行的第一張相片，不知道天尚未大亮的時候，背後的樹林，是否會像黑暗的深淵。不過，我們的心是暢快的，近百位詩人，從台灣、香港、北京、四川……八方風雨會海南而來。昨夜的歡迎晚宴，許多早就認識的詩人，如鄭愁予、北島、秀實，許多早已知其名，但未見過面的，也有素昧平生的，都在觥籌交錯中認識了。
我和張默沿著海邊行走，閒聊中提到海南不是蘇東坡最後一次被貶的地方嗎？明後天我們就要到儋州的東坡書院去看他，想著他冒著九死一生，渡過瓊州海峽，真是苦命詩人啊！難怪他要說自己「心似死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可是若談到他的成就，卻也以這三個被貶的地方，所寫的文章最為精采呢！難怪他接著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走著走著，海似乎也醒過來，還為東坡先生輕輕的嗚咽著。
走到會場，知道主辦單位把每一位詩人的巨幅相片懸掛在會堂大廳，還用最好的朗誦隊朗讀鄭愁予的「錯誤」、余光中的「鄉愁」，大會並頒給鄭愁予、張默桂冠詩人獎，獎座竟然是海底已禁採的白玉，多麼隆重光榮啊！與蘇東坡的生平困頓比較，實在好太多了。張默和北島還將到海南師範大學演講，會場一定座無虛席，甚至許多學生會席地而坐，熱烈提問，且盛況空前。現代詩人和古代詩人相比，何其風光啊！
我和張默走著，看到眼前這一切，以及心中想到的蘇東坡，忍不住歔欷起來！
◆茫然
整個社會都被一層虛無悲觀的氣氛籠罩，即使每日清晨，都還疊著昨日的黑夜。你我的眼神都充滿無奈，無來由的悲劇感，從心底升起。每一個人都想問，明日會如何？不知道明日是否仍會見到陽光。你我的眼神，都是無底洞的黑暗，你我的臉上，都失去昔日的光彩，即使再塗上厚厚的脂粉，也是顯現底層有深沉的暗黑，皮膚貧血的蒼白。
想當年，多少人冒著失去生命的恐懼，搭上東航的渡輪，在黑水溝與死神搏鬥，在茫茫的大海中，拚命划槳，因為某艘船沉了，沒有人告知原因的沉了，像鐵達尼號跌至深海中，深深的噩夢中。僥倖餘生者，不拚命划，用力划，行嗎？只有那樣，才能遠離死亡的漩渦，只有那樣，才能脫離被死亡的巨螯咬碎的命運。餘生者上岸，彷彿脫離死亡的雀躍，忘了落腳處的荒涼，一片極待開墾的土地。
有人尚未吃到任何一口乾糧，就被送到墳場草草收埋，因為不堪路途上的折磨，病倒死亡，被命運的巨錘打掉虛假的堅硬外表。有人留在後面更小的小島，和敵人的砲火死命糾纏，互有死傷。槍林彈雨中，忘了憂傷，只有拚命的扣板機，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變成魔鬼，對著也是同胞又是敵人的對方開槍。而那些都已久遠了，我們應該可以好好的享受一下溫暖的陽光，何以你我仍然深陷嚴寒的黑夜？每日的日曆都一樣的撕去，但最近過日子的感覺卻不一樣，難道是古人的毒咒，說我們面對年年月月相似的花，卻面對年年月月不同的人？真耶？非耶？
◆伏流
車子一直沿著美麗的海岸往北，一路上除了感到他們的旅行，好像十分悠哉，一點也不爭先恐後，最讓我神奇的是很少見到機車，我所居住的小島，機車特別多，尤其大都市紅燈前，人人一副火牛攻燕的架式，而機車幾乎都來自這個，我很少見到機車的國度，我腦中升起很多問號！
路過許多山間小村，鄉下小鎮，人人自家的小庭院，都種了修剪得宜的花樹，有一個也是來自小島的自助旅行者，他說很想搬來這麼美的地方。我當然不能，以別人的月亮比較圓，來妄自菲薄！但我離開已經有好幾天了！然而那說了又說，喊了又喊的聲音，仍時時在耳邊出現，那是成千上萬人的大聲公，堅定而瘋狂的喊叫，喊到連地底下千年的墓穴，都要被掀起來迴響，使一些已經安息千年百年的靈魂都不安起來。
我腦中浮現的，竟然是，那張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臉，他好像一點都沒有受到別人的恩惠，他大聲要來，高高在上的大聲要求，他對著萬事、萬物詛咒、謾罵，他要大家為他除去任何污穢，他禁不住任何眼中小小的砂石，他的話語，具有無限的傳染力，力量大到一般人都無法預測，會產生什麼樣巨大的破壞力，有什麼潛在的危險。
幾十年了，印象中都是要有人犧牲，才會有補救動作，要看到結果，才知道以前算計的錯誤。旭日終於從海面升起，光芒剛開始是柔弱的，而後逐漸加強，加強到我不敢用眼睛直視，世事不都是剛開始纖柔而美麗，到後來不可收拾，誰也無能為力，我們就一直起伏在一上一下的河流中。
◆沉淪
我努力的向四周張望，希望看到一個景象，和我所居住的小島一樣的景象，但是沒有，走在都市的人群中，沒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也沒有呼喚他們的名字，只有默默側身而過。清晨大都會的火車站前，只看到許多紛亂快速的腳步，踩著匆忙的步子，真是個可怕的時刻。
這和我所居住的小島似乎一樣，人口往都市集中，全世界都一樣，生活競爭激烈。車聲、人聲就是雜亂的樂章。深夜回到家，倒頭就睡，所有音樂家都消失，只剩喘息的憩聲，疲倦閉塞他們的耳朵，寂靜擁抱著他們。
這就是生命嗎？為誰辛苦？為誰忙？有許多想為人們尋活的專家，他們有許多論點，令人憎惡，他們以為他們的藥方有效？千百萬人服用，有多少存活率？有人說他們是靠指導別人生活，他們的生命活水，取自這些已幾乎枯竭的人們，好殘忍啊！他們在剝削我們本已無多的油水。
為什麼我話中的話，你不能聽見，而我所不願意聽見的，你都聽見了！那一天走投無路，縱身跳入生命的急流，被旋渦捲走，你才悔悟，太晚了吧！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可是那叫你跳水的聲音，卻是那麼迷人動聽啊！我能如何？我怎麼勸你也沒用啊！你會回頭嗎？
在漆黑的角落，我看到你的掙扎，我真想叫你冷靜，和我一起去看晨光，看那初升的太陽，它會給我們希望，給我們生命的火焰。世界就是如此運轉，許多我們似曾相識的日子，從我們身邊悄悄經過，我們沒有特別注意罷了！不要亂動方向盤，我們可以尋到出路，否則你真的要沉淪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