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阿花
村莊裡頭住進了一個啞女人,不知是從何處搬遷到這村子居住,沒有人清楚緣由,就連出租由穀倉改建而成矮屋的房東,也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只知是個中年婦女出面租下了這矮房,將她安置於此。這個啞女穿著的服飾層層疊疊,大熱天穿著長衫加上長褲,長褲外頭又卡著一件及膝的百褶裙,前胸還掛著一個粉紅色毛線鉤織成的小娃娃,披著亂及腰間的散髮,腳上踩著左右高度不同的黑跟鞋,獨自一人在水圳邊來回行走,遇見盛開的野花野草,就會停下腳步與他們比手畫腳一番,好像在對花花草草吐露著不為人知的心事。偶爾順手摘起路旁的大紅花,就往自己那蓬得打結的髮鬢上插,逢人就一一ㄚㄚ的點頭嘻笑,遇到正玩著捉迷藏的孩子,也會跟著加入躲藏的行列,只是,小孩子們卻一哄而散,一溜煙的消失了,因為從她身上所飄出的那股奇特味道,總會讓人不敢靠近。看著小孩避她唯恐不及的嫌惡模樣,落寞的眼神透露出了些許無奈。
她的出現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身世頓時成為村裡面東家長西家短的熱門話題,有人說她曾是豪門千金,父母為她招贅了一門婚事,遊手好閒的夫婿除了坐享金山銀堆快活之外,甚至幾次豪賭後輸光家業,為了躲避黑道債主的追殺,才隱姓埋名在這個偏遠的鄉村,她的失神樣態,也許是受巨大打擊使然,至於她的啞,是先天缺陷抑或後天造成的,可就無人能下斷言了;也有人說,她曾是在茶店仔上班的小姐,由老闆一手捧紅的搖錢樹,賺足了錢之後打算從良生活,而茶店仔的老闆由愛生恨,竟然以夾竹桃下毒,讓她從此精神耗弱,連聲帶也受損變啞了;更有人瞻前顧後神秘兮兮低聲的說,這啞女人是被人家欺騙當了細姨,借腹生子之後,支付了一筆錢給為她坐月子的兄嫂,大某及先生旋即帶孩子遠走國外,從此音訊全無,受不了刺激的她,成了現今的模樣。這些流言蜚短的內容相去十萬八千里,誰也無法了解真相為何,只能任由閒逸之人增添各種臆測,穿鑿附會捕風捉影成為鄉野傳奇的一齣戲。
啞女人似乎對花情有獨鍾,獨自在鄉間採摘五顏六色的鮮花,有時整頭插滿了盛開的扶桑花,有時將牽牛花當成髮箍,自得其樂地發出低低的丫丫聲,累了就蹲坐在水邊,對著水面左顧右盼欣賞自己的倒影,然後開心地拍著沾滿泥沙的雙手,一頭油膩膩的髮絲任風恣竄,油亮亮的口紅勾勒出厚唇大口,層層疊疊的裙襬沾滿了黑泥漿,長衫的衣角濕了一大截,長褲腳也被密密麻麻的鬼針草佔領,她卻一點兒也不在意,站起來拍拍屁股,又繼續逗弄著菜園裡的瓢蟲。頭上的花兒掉了又插,插了又落,她手忙腳亂的拾弄著花,彷彿是隻玩著毛線球的貓兒,十分專注,百玩不膩,要不是一陣巨大雷聲驚嚇了她,肯定是無法停止她與花兒的對手戲。疾馳而來的西北雨下田擾亂了農人的工作,紛紛趕忙荷鋤回草寮裡躲雨,貪玩的小孩子則被大人拿著「秀ㄕㄟˊ阿」咻咻咻的一路追趕回家,倒是狗兒趁機在斗大的雨珠中狂奔甩耳晃毛,興奮的放肆沖澡。她呢?自在地且走且停,雨水洗滌了她的臉,濕理了她的髮垢,也沖淨了衣上的沙泥,將一臉唐突的妝容還原素顏本色,這冰涼的雨,讓她的眼神有了亮度。拖著一身濕重的衣裳,舉步沉重,所幸將腳下一高一低的跟鞋奮力一踢,鞋隨著河水湍流載沉載浮,在河彎處旋轉幾圈後遠離了視線,她赤著腳踩著泥和著水,踉蹌著步履回到那泥磚矮房。
雨過天青,菩薩心腸的阿水嬸戴著斗笠,右邊彎著手腕提著一個大鉛桶,裡面擺放著水晶肥皂及粉紅色大輓巾,左腋下夾著一套碎花衣,一跛一跛的走進啞女人的屋裡,不一會兒就提著一大鉛桶濕漉漉的衣服,撩起褲管挽起衣袖蹲在井邊洗滌。瘦小的阿水嬸,使勁的扭著清洗後的厚重衣褲,擰得手上的老人斑及青筋都張牙舞爪活絡起來,她甩了甩發酸的手,又俐落的將這些衣物攤曬在簷下的竹竿上,看著隨風飄動的衣服她滿意的笑了,也露出了一顆閃亮亮的金牙齒,隨即又使勁的壓著幫浦打了一桶水進屋裡去。不一會兒,啞女已換上了阿水嬸自己剪裁縫製的花布衣及五分褲,她盪著腳丫坐在門前的長椅凳上,讓阿水嬸梳理著用水晶肥皂清洗過的髮絲,他們倆個ㄣㄣㄚㄚ的比手畫腳,彷彿是倆隻在路上相遇的螞蟻,努力舞動著敏銳的觸角來傳遞彼此的訊息,在他們無言的世界裡溝通彼此能意會的情節。阿水嬸用她那乾癟且布滿皺褶的雙手,將微濕的細髮小心翼翼地抓起,一綹穿過一綹的為她紮起兩條草辮ㄚ。梳理完畢,啞女穿著和阿水嬸同花色的碎花衣褲,汲著藍白拖鞋,一同緩緩的走向菜園,脂粉未施,衣物乾淨簡潔俐落的啞女,沐浴過後的她看起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白皙的皮膚,濃密的眉,細細的鳳眼,微挺的鼻,肥厚的唇,豐滿的胸,纖細的腰,筆直的腳,她這不算出色的臉蛋配上高(身兆)的身形,倒也不失清純的模樣,與黝黑又乾癟瘦小的阿水嬸依偎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對比強烈卻又柔和溫馨的畫面。
菜園旁的綠籬,扶桑花開得豔紅燦爛,啞女踮起腳尖摘了好幾朵樹頂端的大紅花,慢條斯理的往自己黑黝黝的辮子上插,也往阿水嬸灰白的圓珠包頭髮髻上插,阿水嬸笑哈哈的,ㄣㄣㄚㄚ的揮著手示意不敢繫上大紅花,她倆嬉嬉鬧鬧了好一陣子,看得正在農忙的做田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回過頭指著她倆笑著,他們給啞女取了個新的稱呼--阿花ㄚ。夕陽西下,一高一矮的身影,小碎花衣衫被風吹得鼓了起來,扶桑花也癱睡在他們的髮辮裡,阿水嬸牽著啞女的手,心中盤算著,明日一早要趕緊去採摘金銀花藤,用它來當她的髮飾,她一定會看到那純真的笑容!
阿花ㄚ有了阿水嬸的照料,除了會摘花玩樂之外,也會幫忙掃掃地、種種菜、拔拔草,至於阿水嬸呢,自從老伴作仙了以後,在七個兒子之外又多撿了一個可以比手畫腳聊天的小女兒。儘管啞女的身世始終是個謎,她的遭遇連阿水嬸也無法參透,但在無聲的世界裡,無法言語的溫情與關愛在他們彼此的心間存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