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煮飯花開了
長在山野的人不精於慢工細活,喜歡管理粗放,隨風一揚、落地即長苗,野性十足的紫茉莉。紫茉莉俗名煮飯花,傍晚四、五點,一朵一朵開始盛裝彩霞,串起晝與夜、沿著陽與陰的邊陲裊裊炊起菜飯香,彷彿從山谷的缺口滾進一陣陣孩童的興高采烈,沿溪溯流而上豪侈絕艷的生機,不僅在五顏六色的喇叭花放送盎然,那因著花開徐徐綻放的香氣,猶如桔梗花的淡雅,驅使記憶召喚曠野的氣味,也流溢滿谷。
那時的山色半掩墨綠半光照,敻遠的山稜和天的接合處,漠漠煙緲,嫋嫋引路,那是我們歸途的座標。
然而鑿開鄉愁的崎路上,無預警的淒風苦雨不時欺淋而下。我們帶有遁世的、不屑爭名競利的情調,纖弱敏銳的觸角總探到不友善,在城市裡煎煮如仙草那墨稠的苦味,從塞滿悲傷的抽屜裡抽取異味的醬料。我們夙有示弱的廩質嗎?生活上的風吹草動都會形成妳厚重的猜忌,在無數的夜裡輾轉出呻吟聲,睏意和數羊的任務拉扯,壓力的車廂節節擠壓妳……咀嚼炎涼世情,反覆為憂鬱症所苦的妳,我是沒辦法隨口勸妳:「只要妳願意,出路就在那裡!」我也知道再多勵志撫慰的文字,也揉不開妳所有的不適感。我們從童年時即有一份靈犀,想互為人生路上的燈塔,如今不在我無心無意,而是妳家人不悅、不願被干擾。
那次尋了半天的空檔我們飛馳回老家,目睹被荒蔓野藤遮蔽了半邊頹垣,不再有門窗守護的家園,你張惶失措,頻頻追問:「怎麼會這樣?我們怎麼辦?」你呆滯的瞳眼睽睽對視,我也難以消化同你一樣快速衰弱和朽壞的家園,當一汪汪憂傷正要蔓延,瞧見磚牆縫隙迸裂出一叢叢煮飯花,展示強韌的生命色彩。
數月後,繽紛突起的驚喜,怎地變成一通驚訝憂心的來電?通過虛弱的聲音我感受到一股已經凍傷好一段時間的淤冷,你總是擔心打擾別人,強給自尊卻勇敢孤獨,堅持保守艱難歲月的底牌,獨自和黑夜冷戰。你會打來顯然已暗示手上即將沒有繩可攀、沒浮木可援!礙於疫情嚴峻,你家人善意拒絕我前往探視,最後連手機也關,家裡電話兀自響著。我想像各種你可能的境況,令人不安的是,全無你的音訊。
妳是我在人間悲歡堪寄的人,嫵媚了我的山居童年,溫柔了我職場生涯,不想,從童年一直駐足我心的妳,曾在風雨中留下並肩共行的妳,卻遺失在生活裡了。
我恨不得摜碎使你頭痛欲裂的病端、擰走不讓你睡覺的惡魔……拉起你迎向亮麗的陽光、滑向觸目皆春碧的草原,拉著妳再從綻放煮飯花的山徑走過,端著粗食淡飯從城市的荒蕪跑過,跑過山坳,跑到升起鄉愁的夏季傍晚,找到蓬勃的生機!
但,妳好嗎?我頻頻向著空氣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