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壇事件簿
清晨,陽光燦爛灑落大地,校園一片蓬勃朝氣,孩童久別重逢,難免歡喜雀躍,在這個開學日,個個眉開眼笑。相對於學生,老師的心情可就沒這麼輕鬆,尤其是幼稚園的老師。
美智和同事早在暑假期間就已經張羅好新生的代辦物品,圍兜、室內拖鞋、姓名貼紙、文具用品、教材,可說萬事俱備只等開學。三天前他們更特地來打掃教室,因為幼稚園附設於小學,也放了兩個月的暑假,不僅地板、窗戶蒙上塵垢,就連天花板上所有的風扇葉片也必須一一拆解下來洗淨才行,這些瑣事,從事教職二十幾年的美智早已駕輕就熟,但她仍檢查再檢查,清潔再清潔,務期零缺點,為的就是開學這天順順利利。
說是大班學生,其實也只是五歲小孩,羞澀帶點自信,靦腆不失天真。不到七點,家長就牽著小朋友的小手陸陸續續走進教室,之前,新生報到的時候,美智和家長們都已溝通談過,所以大部分家長在和她打聲招呼、向小孩叮嚀幾句,就轉身大步邁出急忙去上班,但仍然有幾個爸爸媽媽不忍小孩的哭求,以至於無法及時抽身,這時就會上演每年開學日新生班級的「十八相送」,爸爸媽媽輕聲細語撫慰,小朋友好不容易停止啜泣,但只要爸爸媽媽輕移腳步,小朋友馬上哭天搶地,反反覆覆,總要三五回,直到美智出手相救才能結束這樣的「悲劇」。
只是「熱鬧」的場面絕不會因為爸爸媽媽離開而結束,曾經就讀過私幼的孩子較能依照老師的指揮,快速融入群體的步調,可是那些未曾接觸群體生活的孩子,就無法那麼獨立了,總要形影不離的依偎在老師身邊,所以美智像極一塊強力磁鐵,吸附著好幾個小孩,跟在她的身後走來走去,即使點心、午餐、午睡時間也不例外,仍然要像個千手觀音,手忙腳亂的餵食哭啼不吃、哄騙想念爸媽不睡的小孩,直到放學時間,小朋友由家人接走才會結束忙碌的開學日。
但忙碌不是開學日而已,要真正把小朋友訓練到可以不哭不鬧、親力親為,大概要兩個星期左右,雖然勞心勞力,辛苦萬分,但美智把小朋友當成自己小孩,呵護照顧,看他們一天一天進步,一切付出也都值得了。
但這兩個星期以來,美智常在校園內瞄到安安媽媽的身影,有時就在教室窗戶外,像是在偷窺他們上課,有時在二樓行政辦公室外,不知道做什麼?
這天,安安媽媽逕自走進教室找美智。
「安安媽媽早,怎麼了?」
「老師,我告訴你,你要對我們安安好一點!」
「安安媽媽您放心,不只安安,我對每個小朋友都很好!」美智雖疑惑卻懇切的說。
從安安媽媽雙眼凝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來她是否滿意美智的回答,但看她離開的時候,目光一直殷殷看著安安,美智可以感受到天下父母疼愛子女的心。
再約莫過了一星期,學校的蕭校長突然要美智到二樓校長室。讓美智有點摸不著頭緒。
「校長!」美智敲敲門急忙走進校長室。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校長室,女校長的辦公室果然較為潔淨,櫃子除了幾本教育有關的書籍,其餘空間擺滿了獎盃獎牌,大部分都還是蕭校長到任之後爭取到的。
「莊老師,請坐!」
「是!」美智依言坐下。
「你們班有個樊錥安小朋友?」
「有,安安呀,怎麼了?」
「他的媽媽說你對安安好像有成見,要你對他好一點!」
美智聽完像觸電一樣,腦細胞都清醒過來,回想之前安安媽媽來找自己的景象。
「上回她來找過我,我就跟她說,我不只對安安,我對每個小朋友都很好!」一向給人柔順嫻靜印象的美智,這話倒說得有點急切。
「但是,安安媽媽說妳把安安的好寶寶圖章畫叉,這樣會讓安安心裡受傷的!」蕭校長伸出右手食指比劃X說著。
「報告校長,那是我們班的獎懲制度,表現好的小朋友會給一個好寶寶圖章,表現不好的,會劃掉一個好寶寶圖章,等到月末統計換獎品,不只安安這樣,每個小朋友都是如此的。同時我也會在聯絡簿上將劃掉好寶寶圖章的原因寫清楚,這個規則班上每個小朋友都很清楚也很遵守。」
「你最好還是跟她道個歉,說聲對不起!」蕭校長用淡定卻帶著命令式的語氣說著。
「沒什麼好道歉說對不起的!我又沒有對她小孩做什麼!」美智堅定的說著。
這次和校長的約談算是不歡而散,沒有交集共識,只是美智難免氣憤不解,那麼可愛的安安,怎麼媽媽那麼不講理!爾後她發現安安媽媽來幼稚園偷窺的次數變少,徘徊二樓行政辦公室外的次數增多。有幾次無法避免的撞見,美智試圖再跟安安媽媽解釋清楚,但安安媽媽都只是眼睜睜望著她不說話,讓美智碰個軟釘子。「這樣也好,反正該說的都說了!」美智這樣想著,之後再遇見安安媽媽,就只點頭帶過。
但事情並沒有因為美智的淡化而淡化,蕭校長像個間諜頭子,三不五時就找美智聊這件事,看似好言相勸,實則有點威嚇。這天,美智又被叫到校長室了。
「校長!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實在無話可說了,我實在不知道要道歉什麼?我又沒有做錯什麼,道歉了,不就承認自己有錯!」美智不耐煩的說著。
「好吧!我就告訴妳,妳知道教育局長也姓樊吧!他就是安安的叔公啊,妳就不要跟自己的前途過意不去了!她也只是要一個道歉而已!」蕭校長壓低聲音說著。
聽到這裡,美智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樣一回事,但教育局長又怎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能耐我何?
想當然爾,這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約談。其實,美智也不是孤立無援,她的先生很早就想找校長理論,只是美智認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不希望先生介入,節外生枝。至於幼稚園同事,也是忿忿不平,但基層教師無權無勢,實在無力相助,就只能安慰安慰美智而已。
教務主任林主任則是美智二十年的老同事了,不像蕭校長共事才三年多。這天一早,林主任來幼稚園找美智。
「美智,課務就叫其他老師幫忙一下,我們出去聊聊,待會就回來!」林主任不改豪邁的個性說著。
「好!」美智心想林主任定是來關心自己的事,便交待好課務,感激又期待的隨林主任而去。
林主任走在前頭,沒說什麼,只是滿嘴笑意,把美智引領到停車場。
「走,上車!」林主任拉開車門,進到駕駛座。
美智不疑有他,反射動作乖乖的打開後座車門,霎時,她整個人驚呆了,從頭皮涼到腳底,蕭校長竟然坐在裡面。
車內的氣氛瞬間僵住了,冷到極點,三人一路無話。美智最後竟然被帶到教育局幼教科。
這次約談美智的是幼教業務的頂頭上司教幼科長,美智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再說一遍,科長倒也客氣,只問了美智幾個問題,並沒有太多為難美智。不過,經歷了這一次,美智深深體會到,越可靠的朋友往往越可怕,愛你的人往往傷你最深。
其實,自從安安媽媽提出訴求質疑,美智就特別注意安安的表現反應,每天還是笑臉迎人、活活潑潑,並沒有什麼異樣,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惹上這麻煩?如果每天面對的只是單純的小朋友與課務,而不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嘴臉,那該有多好?工作已經夠繁重了,心靈還要受折磨,真是累!她不禁想起退休的老校長鄧校長,以前只要家長來學校投訴老師,定會被鄧校長勸回,甚至訓斥,更不用說這種無理取鬧的家長了。
偏偏事與願違,教育局回來不到幾天,蕭校長又找美智到校長室了。這次還找來校護張阿姨來「坐陪」。張阿姨也是美智二十年的老同事,和美智私交不錯,平時就會互贈物品。
這天,張阿姨很顯然是來當說客的。蕭校長依舊彈她的調,堅持要美智向安安媽媽道歉,張阿姨則是一旁伺機勸慰,要美智相忍為己為校,兩人大唱雙簧,聽得美智頭脹欲裂,蹦的一聲,怒拍扶手躍起。
「沒有做的事就是沒有做!要我道什麼歉?校長!妳很愛出名吧?妳再這樣苦苦相逼,我就從二樓跳下去,讓妳出名個夠!」美智疾言厲色說完立即拂袖而去,獨留空白給校長室裡面的兩人。
果不其然,自此之後蕭校長就不再約談美智,好像從來沒有發生事情一樣,校園遇見也只是客套招呼,沒有多說。一切風平浪靜,泯然無跡,彷彿一場夢,夢滅人醒,剩下熟悉的童稚笑顏,要不是心裡的痛沒那麼輕易癒合,美智還真懷疑這一切只是自己幻覺錯亂。
心煩則意亂,心靜萬事安。少了外界的干擾,對於單純的教學工作,美智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不是難事,日子由此順遂,一天過一天。直到熱心的筱淇媽媽一番話,才又在美智的心田泛起小小漣漪。
「莊老師,我告訴妳一個天大的消息,我婆婆昨晚參加一場宴席,遇上安安媽媽的婆婆,因為我有把妳的事告訴我婆婆,所以我婆婆就藉機為妳抱屈,妳知道結果怎麼樣?她婆婆竟然說安安媽媽平常就在吃藥,被害忘想症兼憂鬱症啊!」筱淇媽媽比手畫腳、繪聲繪影的說著。
「喔,原來這樣子!」美智有點詑異。但她心不平「安安媽媽有病,蕭校長才真有病!」
事實證明美智錯了,蕭校長不僅沒病,而且聰明得很。校長任期四年一任,得連任一次,絕大多數的校長都做滿兩任八年才能調往他校。這一年暑假,蕭校長屆滿一任四年,學校熱熱鬧鬧的歡送她榮調市中心的大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