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八月十八日事件
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教授回憶說,民國五年(1916年),他在北大當學生時,第一次到校長辦公室去見蔡元培先生。甫一進去,就感覺到蔡先生有一種「光風霽月」的氣象,而且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這就說明,一個人的「氣象」,別的人是可以感覺得到的。我初見洛夫先生時,的確也有這個感覺。在我現今的印象中,洛夫先生有王者氣象,他是詩歌的帝王,文學的帝王,誰都無法與之相比。
洛夫先生2018年3月19日病歿後,大約有十來天時間,我一直處於恍恍惚惚之中。說是沒有精神也不對,能吃能睡,正常讀書寫作,卻又總是感覺有一件什麼事情沒有做,總是感覺先生在暗中提醒我卻又未曾點明。
這就熬到了3月29日晚上,坐在電腦跟前,無緣無故地敲打出「先生問」幾個字--啊?這不正是我連日來起意寫一首紀念先生的詩歌嗎?於是順著思維,一路順溜地寫下去:
燕子山今春的花事如何
對門嶺上的油菜花旺不旺
我家房前那株年柑子
結的果多不多
聽說去年秋冬的雨水少
果子是不是有點苦
那樹柚子呢 柳丁呢
詩中寫到的花與果,的確是幾天前在衡南縣相市鄉燕子山洛夫舊居前舉行追思會時,親眼看到的各種植物。其時油菜花開得甚好,漫山遍野,金黃燦爛,讓人的心裏無端地柔軟。那株結滿果子卻無人採摘的樹,我不知道名字,請教了好幾個鄉親才知道俗名,至於學名卻沒有一個說得出來。
寫完「先生問」,思緒還在激情飄揚中,突然想到那年在衡陽雁城賓館,先生與我兩人敘談的情景。他先是問及我的年齡,回答1963年8月,他突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我莫名其妙,傻愣愣地看著他。這是我見他笑得最酣暢的一次,往常他雖然也笑,但都有所節制,適可而止,因為他平時給人的印象,有一種天生的不怒自威。待笑夠了,他才緩緩地告訴我,正是那年那月,他在臺北宜蘭縣平溪鄉,與詩友瘂弦、商禽、辛郁、楚戈,還有正在臺灣師範大學念博士的韓國詩人許世旭,在一個深谷澗水裸泳並攝影留念。
先生說,那天正是我的女兒莫非的周歲生日,他們是應我們的邀請前來慶賀。除了我以外,他們都還沒有結婚,甚至都還沒有女朋友。幾條大漢就像歐陽修〈醉翁亭記〉說的那樣:「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旁邊的廚房裡,我妻子和一位姓遊的漂亮小姐在忙活著。喝完酒,吃過飯,大家商議去爬山。但游小姐告訴我們,附近山谷中有一口深潭,水色澄碧,人跡罕至,可以游泳。大家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精力旺盛得不得了,全部接受游小姐的建議--游泳去!走了半個多小時,一看的確是常人不到之處,不但風景殊佳,而且蟬鳴聲讓山谷顯得格外幽靜。可問題也隨之而來,我們都沒有帶游泳褲,如何是好?這時候,只聽商禽一聲吆喝:「這樣的荒天野地,要什麼游泳褲?脫吧!」然後第一個脫得精光,跳進了深潭之中。我們也一個個效法,成了浪裏白條,只有不會水的辛鬱在淺水處遊玩。遊累了,我們都躺在沙灘上曬太陽,許世旭拿出相機來拍照。開始大家面面相覷,集體裸泳就已經驚世駭俗了,如果再拍裸體照,那不成了花花公子嗎?但是既然裸泳了,又有什麼可怕的呢?國外不也有天體浴場嗎?我們只能算是在臺灣這個小島上,做第一個吃螃蟹者吧?拍第一張照片時,瘂弦還摘了一片水薑花葉子將私處遮蓋,第二張大家根本無所顧忌,一個個抬頭挺胸,在鏡頭下毫無羞澀地擺出各種姿勢,顯示男子漢大丈夫的體魄,只是每個人都將雙腿夾得緊緊的--畢竟還是中國人嘛!
「這都是我們年輕時的荒唐事,現在回想起來,只是覺得灑脫得有趣,灑脫得近乎胡鬧。」先生說完這番話,有人敲門,來客了,我們的交談戛然而止。
時隔多年,我在晴好居回憶這樁趣事,邊笑邊輕鬆地照錄下先生的語氣,完成了〈先生說〉這首詩,與前面的〈先生問〉組合在一起,便成了〈先生問與說(二首)〉。北京中詩網翌日推出,新湖南用戶端接踵而上,又有新浪微博、今日頭條的支持,流覽量很快過了10萬+,用一句「好評如潮」不算過份吧?
5月初,有朋友建議將這兩首詩請人朗誦,可能更加好玩,我立即想到了曾在青海油田電視臺工作時的同事、國家一級播音員何曦霞。5月11日,中詩網音訊頻道上傳後,半天流覽量即過5萬+,接著人氣刷刷刷地往上飆升。
又過幾天,晚上閑來無事,翻讀洛夫先生散文集《大河的潛流》,見目錄有〈裸泳記〉,趕緊找到這一篇--我的天!他們當年在臺北平溪裸泳那天,正是1963年8月18日中午,而那一天那一刻,不剛好就是我出生的時辰麼?怎麼會這麼巧呢?記得他當初給我說這件事時,並沒有問及我的生辰具體日期。
那是一九六三年八月
我們在千里之外的台島
開著所謂的風氣
或者說敢為人所不敢為
你在家鄉湖南衡陽
一個名叫茅洞橋的鎮上
呵呵呵 發出了
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請注意我最初寫詩時的胡謅,居然
與民間習俗生辰八字神奇地對應上了
,尤其是「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簡直就是金口預言啊!如果在這之前知道是十八日,我一定會寫進去的。難道歷史真的有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恐怕是我和洛夫先生都沒有想到的。看來以後不能隨便亂說話了!冥冥之中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我將這事發到微友圈,大家都感到的確不可思議,從各個角度進行論述,給我提供了許多有益的思考。何曦霞是前述事件的親歷者,說:「這不僅僅是一種巧合,更應視為你與洛夫先生有一種割不斷的情緣,或者說你們倆有某種心靈感應、心氣相通吧!」她建議將「十八日」三個字加上,重新錄製一遍。但我想了想,還是保留這個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