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我小學年紀往生，從此俺妗取代了外婆；外婆雖不在了，外婆家的吸引力絲毫不減。俺妗幼年出天花，美麗的臉龐留下一臉「豆花」，難得她不以為意，從未施脂粉掩飾。天生自在，身上散發著慈母光輝，老人家至今仍然呼叫我的小名，每次見面總是讓她觸景傷情：「汝老母無福氣，若活到今仔日，毋知欲外歡喜！」
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眶，我趕緊轉移她的思緒：「有俺妗疼我就好了啊！」
老人家破涕為笑：「憨囝仔，老母佮阿妗哪有同款！」
八二三炮戰那年離開家鄉，從此異鄉為異客，每次回金門必定去瓊林探望俺妗。午後的村莊寧靜安詳，計程車停在廟前空地，一旁樹蔭下有人在聊天，短暫注目禮後，一個個熱情招呼：台灣來的對麼？親切的鄉音、憨厚的笑靨。聽我說明來意，有人提高聲量：人客來囉，是恁外甥啦！老人家打開門窗探頭朝外望，我跟妻逕自進入廳堂。「俺妗，是我啦！武ㄟ轉來看您囉。」高齡九十二的她認出我的聲音，歡喜招呼：「心肝ㄟ，緊入來，俺妗佇這。」
傳統房子光線幽微，床上的枕頭有個明顯的凹痕，想必老人家方才正躺著休息，我們的到來肯定打擾她的午休。但是俺妗的臉上滿是喜悅，手扶牆壁緩步輕移，妻跟我一左一右扶她坐在一旁的座椅。俺妗一雙手分握兩人：「坐，這坐，俺妗年歲大囉，會凍擱看著你，感覺足歡喜！」熟悉的慈容、熟悉的語氣，猶如通達外婆家的甜蜜暖流，時間緩緩退回到幼年。
母親在我懵懂之年離開人世，成長過程俺妗就像母親，她的熱情溫暖我的心靈、填補心中的缺口。每次來外婆家，俺妗一陣噓寒問暖，隨即進廚房「煮點心」，當她為我端上那碗香噴噴熱騰騰（油麵+豬肉、海蚵，有時還添個荷包蛋）的點心時，感情豐富的俺妗，經常一邊拭淚一邊說：「可憐代，這細漢就無老母倘疼，想到足毋甘，緊食，緊食。」
韶光易逝歲月催人老，當年手腳俐落的俺妗，如今垂垂老矣，行動遲緩坐起吃力，睹今思昔忍不住感傷！氣氛突然有點冷，我趕緊找話題：
「俺妗，您比少年更好看，更慈祥了！」老人家開心地笑了：「憨囝仔，汝無講，我都忘記自己是麻子。」隨著年歲的增長，老人家臉上的「豆花」逐漸退去，如今看起來平整光滑，確實比以前好看！其實無論如何俺妗在我心目中，永遠如菩薩般完美無缺。
俺妗視力不佳，似乎看不出現在的外甥已經進入老年，虛寒問暖依舊、關心叮嚀如常，握住我的手始終沒有放鬆：「汝自細漢就得人疼，可憐代，五~六歲就無阿娘！」說到傷心處又紅了眼眶。
回憶像一頁詩篇，母親早逝，外婆家是我兒時的依歸，俺妗是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收拾鄉愁告別老人家，走出陽光輕洩的巷弄，望著湛藍的天空/靄靄的白雲，祈願下次再見，親愛的俺妗依然康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