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槍掛在肩膀，阿榮衝向石岸，鬼抓人的戲碼上演。指尖和漁民的背錯過，那傢伙兩條腿高速來回往復，自帶馬達，達達踏踏，滾回船上，漁網來不及收，外掛馬達的螺旋槳啟動。長官用無線電罵幹林老師，吆喝他準備射擊。這次給的下馬威要嚇到他叫奶奶。看吧看吧，阿榮心知肚明，長官一定是螺絲粉的頭號買家。
他蹲伏在乾黃的土，臥射預備，腦袋有口令自己喊給自己聽。托槍的手沒抖，後來的回憶中只有聲音，槍鳴如鞭炮，馬達空咄咄，子彈打進水裡，海面炸出不等高的浪。
打到沒？幹，打他的馬達，敢跑！咆嘯從無線電裡炸到腦袋，阿榮瞄準馬達，生鏽的馬達被打歪，船停了，長官喊繼續，阿榮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子彈不聽使喚，從槍口長出生命飛向海，飛向漁民。
這一段，阿榮每回版本都不同。射中，沒射中，射中的其實不是漁民而是船上的魚。但誰知道？也許阿榮的情況和你差不多，都不是事後遺忘的，在那個當下就已經失去記住的本領。
最先失去的是情緒。
抽離情緒以後，我可以很冷靜，事情處理起來就上手。快速。乾淨。俐落。你告訴諮商師，然後再告訴我，說他們把那種症狀叫解離。
解離？我瞇著眼問。什麼意思？
幹。誰知道？去問估狗。
你終於會喝啤酒，去大哥的場合把自己灌得人仰馬翻。學校不適合我這種一天要做很多事的人。你邊說，邊處理母親的債務問題。你懷疑她有間歇性狂暴購物症。好扯。三個月不出門，結果一出門花費抵我三年的學費。
還有你哥，暴力傾向嚴重的情緒調解障礙者。你小時候的傷多半是他的傑作。以前跟我炫耀過。屌吧，他發瘋的時候還能那麼冷靜，都打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欸。只告訴我，是因為我眼睛的底層有冷漠。以及你說，你不是那種無聊的人。
怎樣無聊？
你不會想跟人說。
沒辦法解決的事不需要說。
消極。你下評論。
我聳肩。
你也有事喔？你問。
我沒事。
因為懷疑我，你的嘴角掛著頑皮的笑容。你被誰欺負？
我很好。管好你自己的問題。
凶屁。
你張手，揮落在我的後背，當年飽滿的痘痘爆出一團白膿，有夠噁心。噁心在胃裡翻滾，忍不了就拔足衝到廁所吐，後來才知道不是痘痘是腸病毒。一個人在馬桶前吐得昏天暗地，吐半堂課，拉半堂課。你負責傳話給老師。傳話內容因為青春所以可以扭曲成我拉到腸子要掉到屁眼外。
多年後提及你如失憶。大概是那時已經忙了，不一定是工作忙，但總有令你放不下心的事。比如哥哥的官司，母親的購物風暴，還有你身體裡長出的東西。
那不是真的東西。你試圖跟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種啦！不是癌症。不是腫瘤。不要那個姬芭臉。你無奈。就只是。你說得很慢。有時候我好像不認識自己。
我按捺扯動的嘴角，但沒忍住。人本來就不認識自己。
幹。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哪個意思？
我照鏡子的時候明明盯著自己的臉，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誰。
中邪喔？
閉嘴啦。聽我說。你面對自己如面對一幅抽象畫，看不懂就算了，還得對著我講出一番道理。你聽我說啦，真的很可怕。我會恍神欸。
你恍神又不是今天第一次。
說完我又笑。想到以前上課你雙眼放空盯著黑板，問你聽了課怎麼一題都不會，你說我天真，聽了就會，天才嗎？何況我沒聽，整堂課發呆。
隔幾周再見面，你有點瘦，眉毛從額頭的表面異常隆起，像海平面上的一座島，像一種再明顯不過但依然無法被參悟的警示。解離是一種失去時間感和自我消解的症狀。你說心裡長出的那個東西正在把以前的自己吃掉，人生忽然沒有意義。劇烈的改變引爆一場靈魂地震，板塊交界有火山，噴出你難以理解的念頭。
哪一種念頭？我問。
你沒告訴我。
漁民落跑。長官那晚氣得沒點吳柏毅，吩咐阿榮到岸邊看來不及帶走的漁網。他幫漁民收網，漁獲豐富，一尾尾叫不出名字的魚在網內翻來覆去，彈跳斷生。要放走嗎？他問。
魚上岸了又入海。阿榮把漁網拉到倉庫擺。塑膠綠繩纏成一團。他踱到網內，躺平，雙手扣住網的邊緣，漁網變成防護罩，拒絕不請自來的槍彈回憶。
這是阿榮的隱藏版故事，只說過一遍。走完十公里的林道，在巒安堂搭帳篷，阿榮煮一碗泡麵給我。邊簌簌地吃，邊向我告白。這種事需要想一想。我跟阿榮說，但沒告訴阿榮我當下答不出來是因為想起失聯多年的你。
其實很早便不再有你的消息。然而出於荒謬的信任，或是漫漫歲月底下某種自以為的溫柔與理解，直到很晚才意識到這是非常主動的切割。
發出的訊息不讀不回，電話沒接。自你消失，我盡情挖出記憶裡使用過的言語和那些大小舉動。是不是對你的症狀太冷靜？還是偶爾探詢的姿態讓你備感壓力？又或者，沒有真正理解你的需求卻任性地關心？
也許是別的。也許跟我無關。可能吧，一早醒來你領悟到，啊，這個人不需要在我的往後的生命裡。可是為什麼？
歇斯底里的思考之中必然醞釀出足以毀天滅地的答案。
比如說你發現了，發現那個冷漠疏離的十四歲的我對於你的家庭，你所經歷的一切既不理解又無從同理。我的沉默其實是保護色，和阿榮套在身上的漁網相同，都努力要抵擋什麼。阿榮抵擋回憶，我抵擋長久壓抑著的感情。全是對你。
阿榮說過抽籤抽到小金門的當下氣得要死，幹，幹，幹，罵但沒用，爾後是劇烈翻騰的委屈。不是金門是小金門，到了小金門不夠，輾轉又收到前往獅嶼的命令；簡直被放逐到邊境。
真正的邊境。痛失你的我恍然。我來到你心的邊境，在你的驅逐令之下即將變成魚，連同與你成長的時光一起流亡海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