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將近兩個小時後，我終於抵達這個大都會邊緣的一個老舊社區。它有個詩意的名字「星塵村」，據說這是某位居民自己取的，可是很明顯地名不副實。車子只能遠遠停在社區邊緣，所有人得徒步進入，不過這並不是防備森嚴，而是路面已消失不見。才走近社區周圍的空曠範圍，立刻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腐爛廢棄物的惡臭。曾經生氣勃勃的街道兩側，如今只有成堆的垃圾丘陵，綿延了好幾個街區。
垃圾山已形成半永久屏障，看似企圖阻隔什麼，同時也界定了世人的視線終點。劣化成細碎蕾絲邊的塑膠袋們成群地像風滾草一樣在路面上舞動，草坪則被垃圾地毯遮住，只剩極其強韌的小樹能突破雜物堆積層。許多年久失修的殘破屋頂也刻意覆蓋著這種陳年垃圾，因為那其中飽含多層塑膠膜，防水效果十分好。塗鴉牆、廢棄家具、生鏽腳踏車和電器散落在各處，與遠方高樓相映，營造出衰敗的超現實景觀。這種景象其實已經逐漸蔓延到許多大城市周邊的偏遠聚落。
我小心翼翼穿過身旁高聳的垃圾山，還要避免自己踩入凹凸不平的坑洞，以及那些鍋碗瓶罐形成的人工流砂。一直走到一處看起來像是各種鐵架組成的大型裝置藝術，才停下腳步。這是一個獨居老人的住所。多面波浪板和破爛防水布被巧妙拼湊穿插成足以保暖的空氣層，能抵禦惡劣變化的氣溫。穿過層層疊疊的雜物後，才能柳暗花明地見到住宅原有的水泥牆。由於地球暖化造成越來越劇烈的極端溫差，原本沒有雙層牆的一般建築大多使用這種就地取材的方式加強，畢竟大部份人難以負擔加厚牆壁的費用，更不用說整棟重建。
老人面容飽經風霜，白髮蓬亂，坐在一張顏色深淺不一且超過六隻腳的木頭椅子上低頭修理小東西，如果這張椅子放在現代美術館，也許會被當成某種藝術品。他穿著層層補丁的外套，臉上略顯疲憊。儘管環境混亂，但他的舉止卻十分沉穩。屋內與屋外一樣堆滿了雜物，不過角落的幾個櫃子裡擺著許多的雜誌書籍。
當我敲門時，他放下工具並抬起頭，看到我手中舉起的補給品，點點頭表示知道。其實我在穿越眾多廢棄物時，那些聲響就已提前通知他了，點頭的動作只是他表現出歡迎我的意思。他用那長年暴露在混濁塵埃中變得沙啞的聲音，分享自己最近找到的生活必需品或是一些可愛小物。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安靜又堅強的感覺，讓我相信他在這裡的生活是充實而愉快的，即使他的朋友與鄰居已大多凋零殆盡。這個輔導對象看起來不需要遷移到安養中心，他應該不喜歡監獄般的餘生。
身為社工人員，我觀察到這種社區垃圾屋的起點似乎總是某種「空虛」。它並不是由單一的髒亂點開始向周圍擴大，而是有好幾個點一起出現，逐漸連線之後再與越來越多的新點蔓延成一整片。這明顯與破窗理論相悖，而且貧困、心理問題或缺乏資源回收也不是垃圾屋問題的根源。現在最新的社工研究開始認為這是人口老化與不婚主義的必然趨勢，我則感覺到人們似乎想要填補生命中的各種空虛。
目前各國都還沒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法，因為空屋率已高到沒有新建築的需要，而都市更新只在高房價的市中心才有需求，郊區便因此逐漸形成雜亂的住宅群。社工為了照顧遍佈各地的獨居者，已成為僅次於便利商店店員的第二熱門工作，專門為這些居民提供支持與關懷。
附近居民都尊稱老人為「老師」，他看似從不丟棄破損物品，因此住宅內如同一個小型記憶博物館。客廳裡除了那個稍微整齊的書櫃之外，其餘四處擺滿了各種破裂的瓷器、茶杯和生鏽工具。一般人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如此緊緊守護著這些看似毫無價值的物品，認為他太多愁善感，不願放棄過去。但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每一個碎片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他生命中每一個章節錯綜複雜地交織在這個混亂的住宅裡。
我來過許多次之後，老人才逐漸除去了先前的心防，與我一起坐在門廊上，細細述說那些破舊陶器和書籍背後的故事。今天他用一個有缺口的精緻茶杯喝著咖啡，那杯子是渡蜜月時另一半所買的紀念品，已經歷了幾十年的愛和歡笑，雖然曾經不小心摔過一次，但還好倖存下來了。桌下那個佈滿鐵鏽的外殼則是他以前工作謀生用的儀器，裡面裝滿了現在所需的各種備用零件。另外窗檯上破裂的玩偶也有個故事──那是唯一的孫子送的生日禮物，就算已經裂開，他仍然很想保留著，因為它能夠喚起當時的歡樂畫面。每一個缺陷和裂縫，都是時間留下的痕跡，是生活的一部份。
但是要怎麼解釋其他那些雜物呢？電池早已鼓脹報銷的手機、成捆的廢紙與塑膠包裝、堆成小山的空塑膠瓶、以及成千上萬的廉價小裝飾？我問過老人，但他都捨不得丟。這又是人工智慧創造出來的問題嗎？
剛開始，人們只是為了尋找屋內遺忘的物品，想出了自動提示位置的方法：只需要在表面貼上無線被動感應辨識貼紙，拿著手機就可標示出物品方位。隨後又有公司在貼紙內容加入了成份、剩餘量、變質偵測、使用說明書等等資訊，方便人們快速查詢。直到有一家公司為了促進銷售量，加入了低價版人工智慧微晶片，讓商品「人格化」──可以用簡易對話模式講出各種資料，人們就開始跟物品對話了。
有一次老人曾對我說過：「肥皂故意不用完，還問它怎麼越來越瘦；毛巾破掉也不願意換新，因為它會傷心滴淚。講完後好像自己就是《重慶森林》的男主角一樣。」說完便呵呵笑著。
那些使用期限較久的日常用品，例如檯燈、洗髮精、衣物、傢俱，因為使用者經常與它們聊天，總會建立起莫名的情感。於是越來越多人捨不得丟棄用完或損壞的物品，特別是獨居者。他們的家中逐漸堆滿了各種「朋友」，那是永遠不會消失與背叛的忠誠朋友。還有人為了這些數量龐大的物品，特地租借空地，每天睡在朋友們環繞而成的溫暖懷抱中，形成一座新的垃圾山。
而且這種被動式人工智慧微晶片不需電池，只要有無線功能的手機、耳機或內建喇叭的任何電子設備接近至十公尺內，它們就能感應充電，自動進入對話模式。雖然晶片的記憶體不夠大，能講的不多，偶爾會有混淆不清或前後不搭的無厘頭反應，但是它們仍然比植入微晶片的寵物們好多了。因為飼主傾注了愛和關懷的寵物們壽命不夠長，還得強制登記、花錢醫療，走了之後又帶來更多傷心。反之，那些物品們則強壯地陪伴在身邊。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