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嶼義犬之墓
猛虎嶼是國軍的前線離島,也是目前陸軍在金門派有駐軍的九座離島之一(註1),其位於小金門(烈嶼)西南方海面上,全島面積約為0.025平方公里,距離大膽島、烈嶼南山頭直線距離均蓋約3公里,三者互為犄角,扼控廈門港聯外水道,並肩負大二膽運補航線安全之重責,戰時更能以中程火力支援大膽、烈嶼作戰。
因猛虎嶼東南角附近礁岩狀似張口俯臥之虎首,故古人將此島以形為名,命名為「虎仔嶼」。民國54年2月22日,當時的國防部長蔣經國先生蒞島慰勞官兵,有感於眾離島孤懸前線,敵軍威脅無時不在,但駐島官兵士氣高昂,仍堅守國土一隅,為鼓舞官兵士氣,並襯托其威名,乃將島名改為「猛虎嶼」,同時期改名者尚有獅嶼、復興嶼(註2)。
民國93至95年於小金門服務期間,我曾數次擔任猛虎嶼代理指揮官,以便替換指揮官能正常返臺休假。猶記得初次登島時,在海面上遙見那標高50公尺的猛虎嶼,氣勢頗為震撼,而登島之後,映入眼簾的則是民國62年端午節,時任參謀總長賴名湯一級上將所題的「以猛虎之精神殺敵報國」石刻,戰地肅殺之氣油然而生,緊接著望見那如同登天之梯的214階長梯小徑,更是令人震懾,體力不好者,中途尚需停留休息喘氣,而在登上島頂之後,海風吹來望向四周海域,頗有世外桃源的意境,雙腿痠痛疲累之感早已自然忘卻。
民國94年某次駐島代理指揮官期間,我命島上弟兄將各處密草雜林予以修除,一方面整理環境,減少蚊蟲,一方面清掃射界,實施戰場經營,使得展望死角均能一覽無遺,同時也能減低衛哨監視負擔,而在清除的過程中,在高地懸崖處竟發現一墳塚,墓碑字體經風化及青苔攀附已無法辨識,我隨即請弟兄對墓塚稍加整理,並將墓碑上的文字重新以油漆勾勒,最終水泥墓碑上赫然出現「義犬虎仔嶼之墓」及立碑年月日等字,經詢問島上弟兄及曾駐島的學長們,對此墓塚均為首次聽聞,其來歷不得而知,也讓我好奇怎麼會有一條狗的名字,會跟猛虎嶼原本的島名同名呢?而且又在牠往生後,為其修築墳塚,想必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在我帶領幾位弟兄為其上香祭拜後,這個疑問就這樣留存在我心中十餘年。
自從離開金門返回臺灣本島,乃至於退伍迄今,「義犬虎仔嶼之墓」這段往事,總是不定期的就會浮現在我腦海裡,我也試圖利用各種方法探聽相關訊息。民國103年時,我曾配合司令部高裝檢查舊地重遊,然當時詢問島上官兵對此墓塚已完全不知,而通往崖邊的小路也再次的被雜草樹籐所埋沒……,這座義犬之墓再次的消失在猛虎嶼的記憶裡。
民國113年3月7日我一如往常的在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的網站上查閱資料,無意中在一份民國45年8月14日金門地區發行的《正氣中華日報》上面,發現署名為「子堯」所寫的一篇「台大軍中服務隊烈嶼鱗爪─細雨狂濤訪虎仔嶼」的報導,這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出於好奇就仔細的看了其中內容,這是一篇記述臺灣大學六位學生(註3)訪問虎仔嶼官兵的報導,但其中一段文字震撼了我─「大黑狗名,『虎仔嶼』幼齡便隨部來島,以後每有水匪(註4)偷來,牠便狂吠報警,有一次抓到水匪一名,牠因此立功。後來隨部隊他調,不久後卻又出現在島上,牠是游水回來的,為了固守崗位,完成任務,虎仔嶼僅有『虎仔嶼』一條義犬,牠加入了戰鬥行列」。就是這段文字讓我激動不已,這是十餘年來我首次發現到與義犬虎仔嶼有關的消息,也對虎仔嶼這隻義犬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於是翌日我就以虎仔嶼為關鍵字繼續查詢下,結果我又有了新的收穫,我發現在民國53年11月4、5、6日連續三日,一位曾在虎仔嶼擔任指揮官的張姓軍官以「飄蓬」為筆名,在《正氣中華日報》發表了「虎仔嶼與我」的連載文章,而從開頭的引言看來,這就是一篇針對義犬虎仔嶼所量身訂做的散文,引言是樣寫的──「情感這樣東西,微妙的不可思議,不獨是人與人之間,常有著生死與共的事情發生,還有一些與人有著言語隔閡的動物,同樣也有濃厚的情感存在,由於這些情感是發自原始的,所以沒有絲毫雜亂的成分存在。那麼,我現在敢捧出心肺說一句,我畢生最難忘的朋友,不是人,而是一隻比人更懂得情感的狗。」自此,我的內心更加激動了,十餘年來積藏在心中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
從連續三篇的文章中,我對虎仔嶼的全貌也越來越清晰,牠是一條滿身黑毛的小狗,在小金門出生剛滿一個月後,就被抱到島上生活,並且取名「虎仔嶼」,虎仔嶼非常有靈性,牠與張姓指揮官的第一次會面中,牠舉起前腳向指揮官敬禮報到,直到指揮官回應,牠才禮畢放下前腳離去。虎仔嶼與島上的弟兄相處的也很融洽,對每一位弟兄都很熟悉,都有著一份珍貴的情感,而牠與指揮官之間除了情感外,還有絕對的服從。
民國40幾年某次國慶日的凌晨兩點,虎仔嶼用嘴扯拉在床上就寢的張指揮官,將指揮官從睡夢中叫醒,指揮官著裝後帶上手槍及10發子彈,跟隨牠步出寢室,經過右邊碉堡時,虎仔嶼又把睡在碉堡裡的黃士全班長輕輕咬醒,黃班長是在戰爭中一路走來的,經歷過無數次的激烈戰鬥,虎仔嶼此舉似乎是在替指揮官找一個幫手,保護指揮官的安全,隨即兩人就在虎仔嶼的前領下搜索前進,來到一塊大石頭邊虎仔嶼蹲了下來,兩人也隨即蹲下,六隻眼睛掃視著海灘上的一景一物,經過20幾分鐘,始終沒有見到海面上有所動靜,指揮官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但是虎仔嶼還是兩眼炯炯有神的瞪視著前方,此時海灘上爬出了兩團黑影子,緩慢的向岩石縫爬去,而虎仔嶼也如同受過軍事訓練般,壓低身子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向前爬行,指揮官與黃班長也向前變換位置隱蔽,此時水匪已經上岸準備偵察,但黃班長早一步繞到一名敵兵後方,指揮官舉起手槍大喝一聲「不要動!」,水匪先是受到驚嚇,隨即轉身就想逃跑,黃班長一躍向前捕捉到一位,另一位在指揮官的槍口下,也舉手投降,兩名水匪就這樣被我軍俘虜。這就是虎仔嶼的立功經過。
當時在年度的戰鬥英雄選拔會上,全島一致推派張指揮官、黃班長與虎仔嶼參加國軍戰鬥英雄的選拔,但因為虎仔嶼是一條土犬,所以最終沒能得到英雄的榮銜,而不久上級卻也針對虎仔嶼下了一道命令──「因虎仔嶼近年來對該島防守有功,從今開始列入移交,私人不得帶走,並按月發給兩人份定糧主副食,以資飼養,如有疾病及其他危險發生,應隨時報備。」從此虎仔嶼雖沒有軍犬享有的軍階,但也獲得了軍糧的正式配給,並且也名正言順的接下防守虎仔嶼的任務。
後來我又在民國48年6月21日的《正氣中華日報》上,找到一篇「堅強的虎仔嶼」,報導人是署名為「凡人」的特約記者(註5),他所描述的一段文字,正好為虎仔嶼的故事做了最好的佐證──「義犬『虎仔嶼』,這隻通靈、忠心耿耿的狗,想來很多人並不陌生,曾咬死過水匪,得過金牌。死後戰士們莫不深深悼念,把牠葬在牠曾經咬死水匪的地方,最近守軍念其忠義,特用水泥為牠做了一座墓,這將是島上唯一的『名勝古蹟』了。」在那外省老兵眾多的年代,離島的資源又是極端的匱乏,然而香肉守則「一黑二黃三花四白」的奪命符咒,似乎沒有對虎仔嶼構成威脅,因為官兵都已經把牠當成一家人了。
與國軍有關,又廣為人知的動物明星,應該就是二次大戰期間孫立人將軍在緬甸所擄獲的日軍工作象「林旺」,雖然是戰俘的身份,但後來也成為了木柵動物園的明星,死時推估年齡已經有86歲了。而在金門外島也有這樣的動物明星,那就是大膽島上的「神雞」,以及「靈犬茜露中尉」,茜露於民國59年2月因病去世,得年20歲,是一隻帶有階級,且立有戰功的軍犬。而從上面幾篇報導的時間點推斷,虎仔嶼的軍中資歷應該是比茜露還資深的,以身份論,牠應該比照算是犬類中的義務役兵、士。
林旺在死後被製成了標本,陳列在木柵動物園的「林旺展示區」永久展示,而「神雞」及「靈犬茜露中尉」也在大膽島上早早就建有墓園,並塑有石像供後人瞻仰,現在也成為了大膽島開放觀光後的名勝景點,虎仔嶼的故事在埋沒了這麼多年後,是不是也應該讓牠的光榮事蹟重新發光發熱呢?黃埔建軍迄今適逢百年,這百年中有無數的先賢先烈為保衛中華民國而犧牲,同樣的還有一群無法言語動物們,也做著相同的事情、也曾經在國軍的行列中任勞任怨的付出,不論是軍犬、軍騾、軍馬、軍鴿,都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發揮了極大的貢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我在猛虎嶼上與虎仔嶼結緣,在19年後讓我無意中找到了虎仔嶼的過往事蹟,希望藉此文拋磚引玉,有朝一日能看到國軍在猛虎嶼上,重修「義犬虎仔嶼之墓」,能有一尊紀念義犬虎仔嶼的塑像,我想我雖不能做甚麼,但我謹以此文也能「為軍存史」。
註1:大膽、二膽、東碇、獅嶼、猛虎嶼、復興嶼、北碇、草嶼、后嶼。
註2:獅嶼原名「鼠嶼」,復興嶼原名「覆鼎嶼」。
註3:臺灣大學六位學生分別是:張少珩、袁德玖、楊照留、杜曼莉、涂曼麗、丁向榮。
註4:共軍前來滲透的蛙人特種兵。
註5:當時的戰地特約記者,通常都是由具備大專學歷的現役軍人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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