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巨流河》有感
《巨流河》作者齊邦媛辭世後,不少文友談論她的這本巨著。我五月初回台灣,找出家中書櫃的《巨流河》,發現自己早在2009年12月24日即已看完這本書。本書是在當年7月7日第一版第一次印行,我讀的是第七次印行版本。
有別於十五年前讀過的船過水無痕,這次重讀格外有感,幾乎每個字句都讀進到心坎裡。身為五年級生,年少至今看了不少「抗戰文學」,但沒有一本書能像《巨流河》把一個生長在戰亂時期的人,從兒時、青中壯年到老年生活的樣貌,描繪得如此具象,讓我這麼有感。
書中每段記載宛如一部中國近代史。她所敘述的人事物,如此貼近我成長的環境。我隨著她平實卻又引人入勝的筆觸,溫習歷史;時而因著她所經歷的流亡生活而沉重、時而又因著她親炙當年知名的文史大師而歆羨不已。閱讀過程中,心中滿是強烈的幸福感。想一口氣把書讀完,但年紀大了,體力精力有限,花了五天才讀全書六百多頁。我邊看邊做筆記,累積了一萬零八百四十四個字,不吐不快。
乍看之下,我和齊邦媛沒有什麼直接的連結,讀罷全書,我找到了幾個「牽拖」。首先,最令我感佩的是,在國立編譯館兼任教科書組長期間,她「放下政治正確的尚方寶劍,從文學的角度新編國中國文教科書」,堅持「陶冶年輕世代的性靈,必須用超越正直的態度」。在與一群有志之士努力下,國文課本恢復了應有的「尊嚴」。
書中提到,「1973年以後的國民中學學生,至少是讀了真正的國文教科,而不是政治宣傳品」,我就是第一屆的受惠者。我在這一年進入台北市長安女中(母校後來招收男生),所以,我和我的同學,以及日後學弟妹都是受惠者。也因為有了這次教科書的改革,我才能在近半世紀之前,就因國一楊牧(那時他的筆名是葉珊)〈料羅灣的漁舟〉,與金門結了緣。誰又能想到五十年後,我會定居這座島嶼?
其次,齊邦媛1985年八月到柏林自由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我在當年七月參加李鍾桂主持的太平洋文化基金會辦理的歐洲親善訪問團,在柏林特了八天,住在德國人家裡。那一年我24歲,那時柏林圍牆還在,訪問團經過層層安檢,來到圍牆另一端的東柏林,讓我感受到「鐵幕」國家裡,連空氣都是緊張的。
在那個年代,台灣民眾能走訪共產國家,應該並不常見。物換星移,近四十年後的今天,我何時能再走訪書中形容「在廢墟上重建,用欣欣向榮的生命覆蓋死亡」的城市─柏林呢?當年接待家庭的那對夫婦,是否依然安好?。
第三,齊邦媛來台之初曾短暫住在建國北路,自我有記憶以來至結婚,都住在建國北路,後來更名朱崙街,那裡滿是我成長的回憶。十幾年前路過朱崙街,發現我的家「不見了」,成為校園的一部分了。
另一個「牽拖」是,齊邦媛的父母長眠於三芝山上,她和先生羅裕昌後來應該也是葬在父母山腳下一塊緊鄰的墓地,「永久棲息父母膝下,生死都能團聚,不再漂流了」。我在天禧年前後在三芝住了三、四年,那雖是我人生一段灰暗歲月,但過去的事成了回憶就不再悲情了;對三芝,多了一分想念。另外,齊邦媛的哥哥是中央社隨軍記者,更是我的老前輩。
原本以為只有齊邦媛抗戰時期的生活吸引我,沒想到她到台灣之後所從事的志業,更令我嚮往。書中,她細數1949以來至2000年間台灣文學界的發展,詳細記錄了那個時期作家作品。無論是經歷「深入骨髓憂患」或是隨軍隊來台的作家,如林語堂、梁實秋、林海音、琦君、楊牧、曉風、洛夫等等,還有後來崛起的年輕作家朱家三姊妹等人,他們和身為讀者的我們「沒有太大的省籍隔閡,大家都讀同樣的教科書」,他們都是「真正生活在我們中間」,更是我年少時期崇拜的「偶像」,陪伴我度過青澀、賦新詞強說愁的歲月。透過《巨流河》重溫他們的文采,像是一股暖流暢通全身,覺得無比幸福。
而在「本土化」運動尚未席捲台灣時,齊邦媛在改革國文教科書過程中,已引進楊逵、黃春明等台灣本土作家的作品,後來更致力英譯台灣文學,將台灣作家推向國際。她的眼界和不受政治左右的胸懷,令人欽佩。媒體推崇她是「台灣文學最早的知音」,當之無愧。
中華民國筆會季刊沒有一季脫期,齊邦媛後來擔任主編,與前會長殷張蘭熙享受文字推敲的喜悅,感染了我;而她和林文月、林海音的下午茶以及「台灣一半文壇」在何凡家中的高朋滿座,都是我所神往的美麗人文風景。
七七事變扭轉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齊邦媛一生奮鬥的態度。「那些在戰亂中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的震盪」,成為她對國家民族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她筆下的世界充滿了正面思維,讀武漢大學時沒有課本,班代表到圖書館借書給同學抄寫部分內容再上課;她全神貫注地抄寫,忘記了戰爭的威脅。相較之下,現今承平時代的學子擁有豐富的物資,求學態度卻有天壤之別!
感謝齊邦媛帶我領略那無緣的英美文學世界,對我這個考不上外文系的學生來說,她的文學導覽令我著迷,恨不得把她提到的每部作品都讀一遍。正好女兒在母親節送了一個電子書閱讀器給我,還為了我訂購《美麗新世界》、《1984》、《英詩四大詩人》和伍爾芙《燈塔行》,稍解我「文學夢」的饑渴。
齊邦媛與張大飛來不及展開即戛然而止的感情,令至今心中仍住著小女孩的我,扼腕不已。尤其大飛是個虔誠基督徒,更讓我多了一分關注。張大飛殉國後,齊邦媛受洗為基督徒,「以這個嚴肅的方式,永遠紀念張大飛」。一年後,她來到南京新街口一個教堂紀念張大飛殉國週年;2000年5月10找到了航空烈士公墓。八十多歲的齊邦媛描寫這段情感,淡定到我覺察不出她內心的起伏震盪。也許時間過了太久,她早已「放下」。從媒體報導得知,齊邦媛婉拒把這段感情拍成電影,因為她不願看到歷史變成愛情電影。這更讓我景仰她。
2001年,齊邦媛和家人到瀋陽參加東北中學齊世英圖書館開幕典禮。她一個人到大連海邊,從故鄉的海岸看流往台灣的大海,望著渤海流入黃海、再進流東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到台灣。繞過全島南端的鵝鑾鼻燈塔下面數里就是啞口海。據說風浪到此音滅聲消,一切歸於永恆的平靜。全書以此收尾。深信齊邦媛之父齊世英一生漂泊的靈魂,已覓得停泊的港灣;也祝福齊邦媛平安歸回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