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ㄌㄧㄟ仔 糖果屋

發布日期:
作者: 曾慧芳。
點閱率:1,135

馬來西亞旅遊,在麻六甲一間超市,買了薑糖,外包裝是一塊結實的老薑衍生成截節粗壯的指頭手掌,可愛又創意。我偏愛薑的口味,記得曾在英國偶然買到薑汁啤酒,竟是超乎想像的順口好喝。
一個寒冷的清晨,拆開了薑糖。原以為是一般薑味軟糖,入口後,發現味道與兒時裹著一層麵粉白的長條薑糖一模一樣。很驚喜,因為長大後幾乎沒再嚐過這滋味。還記得是透明袋裝內,長短胖瘦成排仰躺的薑糖,我總指著要較長或較胖的,雖挨了老闆白眼,但我一點都不介意。我是一個奮勇爭取從不覺害臊的孩子。
冬天,放學回家途中總蠢蠢欲動,想脫開路隊衝到對面的雜貨店。但,導護老師遠端監看,注目依然,所以,就按捺了。薑糖。鑲嵌紅酸梅麥芽棒棒糖。鹹香蒜炒的青豆仁。盤桓腦海,著迷著,當天,若沒吃到,就等著隊伍走進村子時,過家門而不入,直達海邊下坡處,我們稱為「後面」的那一帶,唯一的一間抽盒賣店,那是一位老太太開的,童年的我只要有零用錢,幾乎全數上繳給她。舉凡抽的,戳的,各式零食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抽盒的品項中,米黃色的條狀鳳梨牛奶糖,是我的最愛。五角一抽,中獎機率一半一半,抽紙上若畫著一顆紅紅張揚的鳳梨頭,我拿給阿婆看,她就很不捨的拿一條給我,我放學正餓,立刻開來吃,是香濃奶味,軟甜多汁。有時抽到寫著五角或一元,就可再抽一次或兩次,緊張刺激深得我心。當然也有寫著方正「銘謝惠顧」的時候,我只要偷覷一角,看到滿格的字,就心情跌宕,阿婆就說,有字就是沒中。原來歡樂真的是不需文字。記得歷史最古老的抽盒是「黑馬白馬」,對,抽盒鮮豔盒裝上都會有一個名字,像一齣戲,一句經典摘要,印象中是抽到白馬有一塊糖,黑馬沒有。那時的糖就是現今的新港飴。記得有一次,我用五元,抽中十幾條的鳳梨牛奶糖,口袋懷藏著條條分量的喜悅,一路奔跑飛揚。大快人心。誰讓阿婆,每次都愛諷刺:你們家路途那麼遙遠,每次都拿一塊錢來,為了這一元,我還要起起落落,唉……喲……。腰痠背痛,糟蹋……人。
阿婆脊椎歪斜,邊走邊唸,邊掏出口袋內的鑰匙,摸索著對準鑰匙孔,開啟那三合院尾間的小房,一盒盒一落落的抽盒層疊在木板通鋪的邊緣角落,一罐罐斜傾的大肚玻璃圓身,有糖果,有餅乾,梅子、青豆,花花綠綠,圓圓滿滿。五角兩顆,一元五顆,包覆在斗狀的紙凹內,那是心底慾望被慢慢踏實堆填,如握甜筒的扎實具體手感,更是一元、五角最奕奕發亮的歲月。
泥灰淺淺剝落幾處的糖果屋小間牆面,壁上掛著一列列卡通圖案的長條幅抽抽樂,獎品直接附著其上,很氣派奢華,一張獎抽都要一元或兩元,賭注大些,骨子裡是賭徒性格的我,總覺得捨我其誰,一定會贏的。獎項中,女生最愛項鍊手鍊戒子等飾品或有磁吸的鉛筆盒,男生則愛玩具或塑膠水槍。若沒抽到任何獎品,就很後悔沒踏實的買糖,玩什麼抽的,雖然也會有一塊糖漬地瓜,安慰獎,阿婆順著袋口推擠出來,我抽拿迅速的放入口中,吸吮一下手指,一塊,也就泯恩仇了。
糖果屋內酸甘蜜甜的氣息,襲來的分秒都幸福,口涎分泌,細胞張放,眼耳金晶。
小學高年級過年時,我們幾個同伴相約坐車到市區糖果中盤那兒,似買辦的一人挑選一盒抽盒,價格大約都在20元左右。這是一年的大事,因為我們沒能認得馬公的路,通常都要問商家,他們就會說:龍宮戲院那兒。我們再摸索。
大年初一拿出抽盒當起東家,拜託哥姐叔嬸爸媽,旅台返鄉的鄰里兄長們抽一下,賣足了成本,大夥就一起將剩下的獎品開心的分享,接著是重頭戲:獎抽一張張撕開,再分析比對中獎的分佈在第幾直、橫排,用鉛筆註記,等待糖果屋再巧遇,就能「按圖索驥」。這是我最初的小奸小惡,如此的集體、有組織,縝密取巧,真是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總記得糖果屋那一盞垂懸的鎢絲燈泡,扭開的瞬間,似連通我的大腦,各式驚奇異想,詭計鬥智一一浮現。想將整張紙抽趁阿婆不查,映照在燈泡下,想環顧地上桌腳看能否撿到一張別人已中過的獎抽,阿婆忘了搓揉撕毀的。幸好,古窗隙罅總裂透微光,季風冰心沁醒,這些念頭都及時灰飛煙滅,終於童不欺叟的沒有踰越。
久違的薑糖,滿載著景象。一條薑糖咬成兩三段均分,歡樂打鬧的途中,季風小石礫,沙沙打在小腿上,乾燥裂開的嘴唇,鹹痛發炎的口角,扭轉薑糖,截口齒痕,同步咬下,薑辣汁甜,黏黏糊糊焦糖色醮滿一整口,真是心頭好滋味。
一年,同事由台南帶了一盒老字號的蜜餞,開封後,包覆蜜餞的透明紙上,竟附有一張長方形的抽抽樂,不愧是古早味,彷彿兒時秘密有人幫你惦念復刻。我一格格,一排排,慢慢撕開,大大的手,揉搓小小的紙抽,中獎了,沒有太多喜悅,更沒叉起一顆大蜜餞來吃。
後來回老家的日常,我也沒再彎進阿婆家小路。偶然在市場遇見阿婆女兒賣著蚌殼,我特意與她寒暄招呼,沒說的是往日情懷:你家是我兒時最熱切的奔赴。而她的青春身影,守候村口站牌,等待蹣跚母親下車,順手接過大袋子,將貨物穩妥的捆綁在腳踏車上,母女倆一高一低,阿婆慢緩拖延的步伐,縈繞於我腦海中。我們一直都知道阿婆的先生另有一個家庭,就在鎮上,他幾乎不回來探看母女。
曾經我想開一間糖果屋,讓人生況味,內心風景,原始純真,都能揉柔著糖果甜蜜氣息,讓酸鹹苦辣都有一道門;千滋百味都有一條巷弄可追尋,嚮往。
【按】:標題中的「ㄌㄧㄟ仔」,是台語玩糖果盒抽抽樂的發音。有別於抽籤,抽獎--雖然都是「抽」的意思。作者為書寫鄉土懷舊文學,刻意保留這個道地的澎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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