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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誰拭去千年淚

發布日期:
作者: 洪進業。
點閱率:1,670

齊邦媛(1924-2024)老師的回憶錄《巨流河》在2009年出版後,我上網買了一本,匆匆瀏覽過一遍,我憶起一些美好的事情,然後,又輕輕放回書架。這是一本厚實的書,我想我能理解老師寫作此書的初心,也為老師八十歲之後仍有如此強韌的意志所折服,但卻沒有再讀一遍的勇氣。因為,我會忽然想到,為什麼老師多年來會在課堂上講契訶夫(Anton P. Chekhov)的短篇小說「Misery」,且彷彿就瞥見了那「To whom shall I tell my grief ?」的題詞,遂讓許許多多人世的憂患與悲傷一瞬間潮進了眼眶和心靈。而那些年,我剛換位投身公部門不久,遠離文學創作和歷史研究的我,已無暇再回首過去的種種。
十五年後,齊老師走完她的一生,不再有遺憾。而一向熱愛閱讀、勤於寫作的曾慧芳老師,將《巨流河》列入今夏讀書會的書單,並以我曾在齊老師門下修過一學年的「高級英文」課,逕將我歸類為齊門「心靈的後裔」,邀我當與談人,於是,我再次虔誠地拿起厚沉沉的《巨流河》,誦讀良久,又增購了《迴瀾-相逢巨流河》及新版的《一生中的一天》等書,一併對照著看。愈看愈覺得惶恐不安,想到老師那些年裡獨自在養生村埋頭書寫,一筆一劃,用最真摯的語言,刻劃自己和親身經歷的大時代,燈下白頭人,這種一生懸命的堅持,迸發出的生命光熱,已完全不是我這個滿頭灰髮的人得以仰視追攀的了。
然而,很幸運地,我畢竟上過齊老師的「高級英文」,最早那是臺大中文、歷史研究所碩士班新生的必修課,《巨流河》裡有專節〈「高級英文」課和革命感情〉追述這段起自1970年結束於1988年的情緣,並列舉歷年課上研讀的一些書目。1987-1988學年我剛考進歷史研究所就讀,恰巧這也是齊老師在臺大講學授業的最後一年,命運的安排,我自動成為齊老師「高級英文」這門課最後的學生之一。
但從青澀到二毛,三十五年悄悄滑過去了,記憶區的腦細胞縐摺已漸趨平緩,遺忘的總是比記得的多,齊老師曾在〈一生中的一天〉暢述最後一天授課的情景和心境,但我無法確定那天下午「研究所的期考」是不是指「高級英文」班的期末考?只依稀記得在文學院的16教室,齊老師開給我們的作業和引領我們精耕細縟的一些書單。
「Time」時代雜誌或「Newsweek」新聞周刊,任擇其中一篇精讀,這好像是每周必繳的作業,除了記下滿堆的英文單字、中文註解,忘了還有沒有其它要求?小說,契訶夫的「Misery」,Sherwood Anderson的「Paper Pills」,齊老師對這兩篇似乎情有獨鍾;詩,不太記得了,但「Sound and Sense」這本書我有買來看,這些在〈「高級英文」課和革命感情〉有提到。至於沒有提到的,散文,應該有E. B. White的一篇作品,可能是講鵝或豬的那一篇,不是很確定,但我買過E. B. White的散文選,只是它現在藏身於某個已裝箱的舊書中,我還沒打算去擾動它。
而最大的不同,那一年的重頭戲是西洋文化的源頭,Edith Hamilton的「The Greek Way」希臘之道,和「Mythology─Timeless Tales of Gods and Heroes」希臘羅馬神話,應是選讀了幾章;再來便是希臘喜劇Aristophanes的「THE BIRDS」,老師為何特別選擇它,我至今還沒有完全懂,只記得要讀完整個英譯的劇本,課堂上便不時響起Cloud-cuckoo-town的聲音。至於《聖經》,有〈約伯記〉、〈路德記〉,〈路加福音〉,四福音書選〈路加福音〉,是因為它文學性比較高,老師說的。
花了一整個學年,老師難道就只講了這些?不,這只是我記得的、沒記錄在《巨流河》的一些吉光片羽罷了,透過這些拾遺,不難推想老師的學識,淵深博大,盡在不言中。或許,我還聽過老師字正腔圓地反復詮解Pathos、Sympathy、Enthusiasm等等的字詞,可惜那時沒有錄像,我也沒法像齊老師用五色綵筆描繪她的老師朱光潛講授英詩的情景,齊老師在我們「高級英文」班講課的丰姿神韻,只能留待有緣人去圖繪丹青了。
齊老師曾引用方東美先生的說法「學生是心靈的後裔」,但叫「後裔」或許太沉重,而我顯然也承擔不起這個美好的想像,只不過,我有認真回頭搜索自己舊時的日記,終於,也翻到了零零碎碎幾則有趣的記錄:
1987.11.13:「齊邦媛老師今天發下上禮拜的考卷,我看她真的是忿忿於心了!因為,大家的卷子所顯示的英文程度,實在有夠爛,我也是其中之一,……。」
1988.01.12:「下午『英文』期末考試,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考得很慘,自己也有點愧疚,但又有什麼辦法,放了幾年的英文,哪可能一下子就達到『高級』的程度。想起從前學英文,背單字,雖然枯燥,但卻很實在,可是如今一個單字記不了多久就忘記了,而新的單字源源而來,不同的字意層層而出,真不知道怎麼去記住這些要命的精靈。」
1988.06.04:「在課業方面,日文有一次考試沒(去)考……英文也有一次沒(去)考,但心想,齊媽媽應該不會當人的吧!只要期末考能花點時間,相信必然可以彌補之矣!」
這是從我自己最後二本日記中抄出來的「實錄」,再查萬年曆,課堂是排在星期五沒錯了,而「齊媽媽」可能是當時我們給老師的「暱稱」吧,現在想來,格外溫暖,有一種親人的感覺,或許她也一直把我們當成「文學的孩子」在養。而長久以來,我總以為齊媽媽的課,是我臺大求學15年中上得最認真、最不敢蹺的一堂課,但日記證明,竟然連缺考的不良記錄都有了,我還能怎麼說?所幸,查考歷年的成績單,我的「高級英文」上、下學期成績平均起來還有80分,可見齊媽媽還是很仁慈的。
短暫的一個學年,學到的東西應該是很多。但我不能具體指出受益於齊老師的到底有哪些,通常,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又如何能分析剖判個清楚?只能說,由於醉心寫作,那一學年之後,我的作品好像吃了仙丹,霎時有了突破性的飛躍,因此連兩年得到全國性的文學獎項。除此以外,在那「一生中的一天」傅鐘敲完下課的響鈴之後,我和齊老師的因緣也就只賸二件事情可講了。
第一件事情在1993年7-9月間,那時,讀完碩士、服完兵役的我,在中國時報「開卷版」擔任實習記者,其中一個任務是訪問林文月教授,談她的新書《擬古》。但我沒有林文月先生的聯絡方式,可能是當時的總編給了我齊老師的電話要我先找齊老師問,我硬著頭皮撥了電話,怯生生地,有點心虛地向齊老師尋求幫助,且問道「老師還記得我嗎?」齊老師回曰:「怎麼不記得,不就是坐在最後面的那一個!」這一通沒有電話記錄的電話,也是我今生所聽到的齊老師最後的聲音。取得林文月先生的電話,約好時間、地點,同樣怯生生地,我在林先生名為「莎士比亞廣場」的家中完成了一次簡短的訪談(中國時報1993.7.9「開卷版」〈林文月:杏壇退休、翻譯與創作不倦〉)。任務結束後不久,我也草草結束了當記者的美夢,沒辦法,不適合,但林先生一雙超夢幻的眼眸,齊老師一逕溫暖有力的聲音,至今還常在我的腦海裡巡航,只不過歲月忽忽,兩位長者先後在去年和今年離開人世,我看了一些報導,這一彈指間去來今,讓已步入初老的我更加惆悵莫名。
第二件事情在1997年5-9月間,我的一篇詩作〈老媽的新址〉得到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評審之一的詩人陳義芝先生,或許不忍心看它放在「得獎專輯」裡坐牢房,便拿去登在「聯合副刊」重見天日。從《巨流河》中看到,齊老師在1992-1999年間義務接替病中的殷張蘭熙女士擔任《中華民國筆會季刊》(The Chinese PEN )總編輯的工作,因齊老師的青睞,這首詩便交由陶忘機(J.S.Balcom)先生譯成英文「MOM'S NEW ADDRESS」刊在1997年秋季號的The Chinese PEN。
我沒問也不知道,齊老師為什麼要選我這首詩,只想到,有了老師的認可,便也有了無限的滿足感。雖然,在這首詩之後,徘徊於文學創作與歷史研究的歧路中,我的創作終於也被拆散得體無完膚,走到了窮途末路,直到現在,也沒有半點一陽來復的跡象,但至少,在文學的國度裡,我猶原可以在他人的創作中,吟哦狂歌,自得其樂,當然,其中也包括齊老師的《巨流河》、大大小小的評論講談、長長短短的心話心聲。
《巨流河》精采的內容,如何地撼人心弦,論者已多,無須我再叨絮。我所訴說的美好的事情,只有當你一起來翻讀《巨流河》,才能理解: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一代人,早在齊老師1972-1977年任職國立編譯館、兼任教科書組主任、負責新編國中國文科教材那一刻起,當現代文學名家的作品,因為她的堅持和努力,而游出整片奇異的文學海洋時,我們就註定成為齊老師月映千江、澄輝萬里中的襁褓了,而我只是那一群「文學的孩子」中的一個。
現在,這個已滿頭灰髮、行將白頭搔更短的孩子,又開始好奇地注視著齊老師的日記:「夜半燈下又讀《杜詩鏡銓》,仍在努力尋找書題妥切的的名字」,而不禁擲筆三嘆,彷彿王嗣奭讀罷杜甫的「三吏」與「三別」,留下「若有神使之,遂下千年之淚」的情思,對於齊老師的《巨流河》,我也只能這麼讀、這麼說,此真時代之絕唱,不朽之傑作也。而如果,那無法抑制遏阻的眼淚,又一次滔滔向我奔來,我已學會撐起文學的左手,支開所有的迷惘,把淚珠擦得更晶瑩剔透,讓它穿過巨流河,航向自己的啞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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