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遙遠的哭聲
三十幾歲失去了閨女,六十幾歲失去兒子的秀禾堂哥夫妻,聽說在協助處理了如賢的後事後,返了鄉,足不出戶的消沉了一段時間,好在夫妻情深的相互扶持,以及彩瑩貼心陪伴,慢慢的,秀禾嫂走出陰影,村頭村尾,漸漸又能見到她瘦小但利索的身影,以及那帶著充滿中氣的說話聲。
如賢離世後,原本每個月寄回來的費用,從逐漸減少乃至於歸零了,畢竟兒媳在失去丈夫這家裡的主心骨後,已結束了水電工程的生意,沒了經濟來源,自己只好做點零工的補貼著家用,也畢竟還有兩位正在念書花錢的小孩;好在秀禾堂哥夫妻都到了吃上養老金的年紀,每個月幾萬元的固定收入,加上彩瑩偶而也會捎點錢給秀禾嫂零用,還是足以支撐日常花費的。
秀禾堂哥依然兢兢業業、勤勤勉勉的忙著田裡的活,即便已經七十幾歲的人了,而閒不住腳的秀禾嫂要不去城裡走走,買些日常的食材跟用品、要不就走個三四十分鐘的路去彩瑩家,又或者村子裡這家那家的溜轉一下,也不時的在下午時分,跟幾位村裡的婦人玩玩四色牌,天性樂觀的她,日子倒也過得沒有什麼牽掛。
有人說幸與不幸往往只是一個意外的距離,也是一瞬間的事;秀禾堂哥在八十七歲那年,因為高血壓及身體老化的關係中風了,而且是全癱的那種情況;住院了大半個月,穩定了病情後,便出院在家療養,打那時候起,小他兩歲的妻子秀禾嫂便負起了照顧的責任,從三餐餵食到大小便的清理,從按摩復健到每天午後推著輪椅,到屋外曬曬太陽,總是親力親為的不曾落下,好在年也早過八旬的秀禾嫂,身體還是十分的硬朗,所以把秀禾堂哥照看得十分細緻,時不時的,也看到秀禾嫂跟夫婿說著尋常話語,秀禾堂哥偶而也會點著頭回應,但癱著的臉上,始終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我返鄉停留的那些日子,依然可以看到秀禾嫂推著輪椅上的秀禾堂哥,曬著太陽的場景,秀禾堂哥的身體狀況雖然沒有更好,但至少也沒變差,唯一不同的是秀禾嫂請了外勞來協助照護,畢竟秀禾嫂也年近九十了;偶而的,我能聽見救護車扯著揪心且尖銳、刺耳的汽笛聲,駛進又駛離村裡的情景,好在一兩天後,秀禾堂哥終究出院了,終究又一次化險為夷的渡過難關。
看到秀禾嫂時,我常常不自主的想:三歲就被抱養到村裡的她,在村裡以生活了八、九十個年頭,這一路走來是幸還是不幸,該是怎樣的一個評斷呢?雖然是童養媳,但養父母還是相當疼惜的,結婚後,秀禾堂哥也是百般的呵護她、體貼她,即便結婚以來、這超過七十年的歲月,大部分的責任跟壓力也都是丈夫扛著的,捨不得她下田、捨不得她把菜拿去市集裡賣,從這角度說,秀禾嫂無疑是幸福的,但另外一個方面,三十幾歲時沒了閨女,六十幾歲又沒了兒子,兩度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兩度的椎心泣血,現在還能盡著孝道的,就剩下養女彩瑩一家了,或許秀禾堂哥夫妻當年抱養彩瑩的一念之善,正是他們夫妻還有人陪伴送老的福報,是的,天佑好人,希望都能平平安安的長命百歲。
偶而,我經過秀禾堂哥那三層樓的樓仔厝時,看著一位外勞,伴著一對老夫妻那種寥落、冷清的畫面,想起二三十年前,如賢紅火做著水電工程的店面,和秀禾嫂說著兒子賺了大錢、起了樓仔厝,以及如賢交通事故離世的過往;當然,五十多年前沒了彩娥時,秀禾嫂那一聲聲斷了肝腸的哭訴,跟拖著長長尾音的哀嚎,即便去日早已遙遠,但我想對我來說,卻是一段極其難忘記的過往。
我是在回了海外工作地的時候,聽聞了秀禾堂哥離世的消息,即便九十幾歲的高齡去世的,我心裡依然有著一份沉重的不捨;不知道秀禾嫂是怎樣的心境?失去了相依相扶將近一個世紀的丈夫後,她未來的日子是否還有重心跟依靠?會像失去兒女時一般的心痛如絞、哭訴悲嚎?還是在歲月摧殘之後,已經放下了笑淚悲喜,生死契闊,盡如此生?
秀禾堂哥離世後,秀禾嫂搬去了彩瑩家一起生活。有時候,我經過那三層樓的樓仔厝時,都會特意的看了看,看著是否有秀禾嫂回家的身影;但無論如何,我總還是會記得她個頭雖然瘦小,但身體健朗、手腳利索、精神矍鑠,一點都不像年已九旬的那份神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