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藍領階級,不太識字亦少有文化,但他對子女的愛護十分殷切且深厚,從我的名字--姿伶,便可看出端倪。
我是次女,而他希望我長大有出息,是個發號施令的令人者。
大約從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他就給了我毫無保留的愛。
我是老么,爸爸對我的寵溺無限制升級,在經濟條件不寬裕的狀態下,我總是享有穿新衣服的特權,不像別家小孩,擺脫不了撿拾兄姊舊衣服的宿命。
爸爸對我幾乎是有求必應,我有用不完的零花錢,揮霍在一包包我最愛的乖乖零嘴上,大姐和兩個哥哥只能流著口水乾瞪眼,恨不相逢晚出生。
爸爸對我的寬容尤有天壤之別,家中的苦活累活永遠是大姐和兩個哥哥承擔。
我小時候因為家中經濟不甚寬裕,爸爸常常攬來一堆家庭代工,舉凡雨傘骨架組裝、燈泡包裝、各類文具的秤重……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哥哥姐姐圍坐在長條桌邊,被迫放棄童年,熬在悲慘世界裡。而我在兄姐的幫襯下,常常成了在外頭嬉戲逍遙的漏網之魚,每每到了日落黃昏之際,才悄悄游回家覓食。
對於我的好逸惡勞,爸爸始終睜隻眼閉隻眼。
爸爸終日為柴米油鹽忙得團團轉,對孩子的生活照顧卻沒打折。
身材矮小的爸爸出人意料的是砂石車司機,僅有一米六的他,年輕時為了考取砂石車司機資格,想方設法用板子踮著腳,讓自己的腳足夠蹬踩煞車板,突破身材的限制只為了掙錢養家,爸爸是吃苦耐勞的男版阿信。
他白天早早出門,常常忙到一身乾淨的衣褲鋪上層層粉塵和疲憊才回家;但他總不忘關切我們功課多不多?寫完了沒?
不管再怎麼忙,爸爸一定會記得為我們的聯絡簿簽名;率性的簽名是爸爸對我們深深的期許,他總是語重心長的提醒我們好好念書,拿筆工作要比他拿鏟子來得好。
不開砂石車的時候,爸爸就去工地當水泥工。
看著患有輕度小兒麻痺症的爸爸,兩條細瘦的腿一高一低略帶顛簸的穿梭在工地裡,吃力的手腳並用攀爬上工地的鷹架,總感到他特別不容易;他在各種震耳欲聾的施工聲裡扛著水泥、扛著板模,也扛起一家老小的經濟。
爸爸恒常一身汗臭味,忘了微笑的他,總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小時候的我不懂,是爸爸身體的勞累,拖垮了他嘴角的笑容。
我與爸爸之間,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嚴肅的爸爸除了刻苦耐勞,更是生性節儉,平日裡多抽一張衛生紙,就會被念得狗血淋頭,我心中甚至會萌生「我居然比不上一張衛生紙」的想法。家庭代工的活稍有怠慢偷懶,假日稍晚起床,午後稍微「逗菇」,也免不了一頓責難。
大部份生活裡,爸爸像個尖酸刻薄的監工。
我有時候討厭他,有時候怕他。
平日的爸爸總讓人想離他十萬八千里,但偶爾也有顯露父愛的時刻。
記得我小學高年級時因看書、看電視頻繁,早早兩眼模糊患了近視,爸爸一知曉,便立刻發動他的鐵狼一二五,驅車載我前往離家甚遠的眼鏡行做檢查。
驗光結束,聽到老闆報價一副近視眼鏡要價破千,我心頭不免一驚,擔心節儉的爸爸秋後算帳。沒想到漫長的回程,爸爸居然連一聲叨唸都沒有,反而怕我睡著從機車掉落,還拉著我的雙手環抱他的腰。
那一晚微風涼涼,爸爸的身體卻十分溫暖;短短一刻的緊密相依,成了我一輩子最難忘的畫面。
此外,爸爸的嚴苛始終是我的惡夢。
在我人生的大小考試中,求好心切的爸爸總不滿意我的成績,即便我錄取彰化女中,地區最好的高中;考上了師範學院,心中的首選志願,他也認為這不過是理所當然而已。
我在第一年教師甄試失利後,到蚵寮的伸仁國小當代理老師,得到爸爸最無情的酸言冷語。
爸爸自以為是的激將法,冰封了父女間的關係,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用工作和窩圖書館,來逃避面對父親,以及他對我可能有的言語傷害--即便我明白,他是出於希望我謀得正式教職,得以一生穩定;但是那些話,腐蝕性都太強了……。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幸運的在第二年順利考取正式教師,榮登爸爸眼中的鐵飯碗寶座,讓爸爸釋出少有的笑容。
終於,在爸爸的考核裡,我成了一個及格的女兒。
我考上的是「金馬獎」的金門,媽媽不捨得我一個女孩子家飄洋過海在外地打拚,她鼓勵我重考,留在她照看得到的地方;爸爸則希望我先試試看,不要隨便放棄得之不易的機會,況且我已長大成年,要學會獨立。
剛放榜時,我極其開心。開心自己跨過了正式教師的門坎,有了抵制爸爸低PH值言語的底氣。
我正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到新的環境接受磨練,順便遠離爸爸愛之深責之切的魔爪。
可是要面對未知的異鄉,心裡的徬徨浮動漸漸掩蓋了上榜的喜悅。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不想重考,不想再一次承擔來自爸爸恨鐵不成鋼的壓力,我只是默默打包行囊。
我為什麼要離家背井的工作?我有一點恨爸爸……。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