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我在金門教學的第一年,就精采得如同灑狗血的八點檔,我的人生劇本單純得難以招架複雜的人事物,每次都以落難而逃之姿返台,投奔媽媽身邊尋求庇護安慰。媽媽見我愁雲慘霧,心疼的直嚷著讓我放棄金門的教職,寧可賠錢換取離島服務的四年賣身契,也不要看我吃苦。
爸爸則是一副怒其不爭的大小眼,滿口要我死守前線,半步也不能退。
我在爸爸背後哀傷的想,即便我壯烈犧牲了,恐怕都難以入爸爸心中的忠烈祠。
我像個前線苦戰的士兵,在職場槍林彈雨的慘況下求生掙扎,在週休二日裡死去活來;於是我一有空就飛回家,即便是一萬多英尺高空的顛簸,都能讓我心情平靜,因為飛機降落後的近鄉情踏實,總能讓我喘口氣,讓我在漫長的黑夜裡,對黎明重新懷抱迎接曙光的希望。
原本擔心頻繁的往返台金,所費不貲的機票免不了要換來爸爸的叨唸,但出乎意料的,爸爸和往常大相逕庭,少了慣有的冷言冷語,多了幾句關心的話語;雖然他只是尋常的詢問金門的天氣和物價,卻讓我感受到隱隱的父愛,原來我在爸爸心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
咬牙苦撐了一年,我終於得以調遷金門他校,彷若由戰況激烈的前線撤守到相對安穩的後方,我也得以藉此喘息療癒心裡的創傷。
爸爸在這一年裡像個勤於支援前線的通勤兵,無數次不厭其煩的開車載著媽媽前往機場接收因「工」受傷的我,不發一語的聽著我跟媽媽報告金門工作的慘烈;此刻的爸爸是個專心聆聽的傾聽者,包容我收容我;爸爸也像個沉著的老船長,帶領著我乘風破浪,躲過一次又一次巨浪的吞食,我們不需言語就能同舟共濟的心緊密相依。
我跟爸爸終於開始雙向奔赴了。
往後我與爸爸似乎建立了一種老戰友的情誼與信任。
再一年,我懷著忐忑的心帶著金門結交的男朋友回家,居然在爸爸的默許下很快晉升未婚夫。
爸爸慢慢改變了,變得寬容,越來越少挑剔。我喜歡這樣的爸爸。
我結婚前夕,已經生病罹癌的爸爸特地向醫院請假,出席我的婚宴;長久待在醫院的爸爸,白得更甚一席白紗的我;他瘦弱的身軀需要人攙扶,但他疲倦的臉龐擠出了內斂的笑容,努力撐起女兒終生大事的喜悅。
我們併肩而坐,我為他夾菜,他吃得很慢,吃得不多,但他吃得很開心。
他的眼神充盈著滿意,在高檔的餐廳裡,看著最美的女兒,走向最好的歸宿。
此刻我感受到自己彷彿是爸爸一生的驕傲。
接下來爸爸進進出出醫院,大半年後,病情稍稍穩定了,他與姐姐特地搭乘飛機到金門來探親旅遊。
年邁的父親是第一次搭乘飛機,這一份驚奇讓他的精神顯得格外清朗,在機場等待的我,彷彿看到脫胎換骨的父親--他脫去病容,也脫去歲月的蒼老。
我們微笑揮手,多年的父女心結,似乎在那一刻悄然褪色。
往後幾天,父親住在我婚後的小公寓裡,覺得事事新鮮。
他每天像劉姥姥逛大觀園,懷抱好奇騎著我的小摩托車探索金門,還像個天真的孩子問我,騎摩托車能到近在咫尺的對岸嗎?
我竭盡所能的介紹我居住的金門,聊戰地古蹟,帶爸爸品嘗特色美食。
我發現爸爸很能自得其樂,他要是現在能返老還童,鐵定可以當一個自在探險的旅人吧。
好景不常,爸爸的血癌病況在隔年急轉直下,彼時我剛生下老大不久,還在初為人母的混戰中打轉,半夜突然接到二哥打來的電話,得知爸爸在辛苦的掙扎後仍不敵死神召喚;海峽的鴻溝加劇了天人永隔的遺憾,掛斷電話,我整夜沉浮於淚海。
我搭上隔天一早的飛機,飛回老家奔喪。
我走進家門,想要瞻仰冰櫃裡父親的遺容,然而短短幾步的距離,卻遠得像超級馬拉松,我兩腿一軟連爬帶滾,聲聲淚下喚著爸爸。
此時的我心裡滿是不捨,不捨爸爸一生劬勞,省吃儉用刻苦耐勞,卻不曾享過清福;不捨他老來失伴,孤苦無依,即便兒孫滿堂,仍填補不了他內心的空虛。
緣起緣滅,與父親的緣分捨不捨得都得放下,彷彿所有的恩怨情仇,在他生命結束的當下就應該劃下句點;但為何我的心裡裝滿了不得盡孝的愧疚?
父親出殯的那一天,素雅的棺木推進火化爐裡,再推出來時,僅剩一堆灰白夾雜的骨頭。
我以為我放下了,然而看著眼前化整為零的最後印記,為何我心裡的複雜沒有隨之灰飛湮滅,取而代之的只是盈滿眼眶的淚水。
喪事後幾天,沉澱了喪禮的忙碌,我默默收拾整理父親的遺物。在他的衣櫥裡,我赫然發現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從小到大的畢業證書,一張張都泛黃了,還有部分被白蟻啃蝕掉一角;它們竟分門別類整齊的被收藏著。
我又忍不住淚目了。原來我們在父親的心裡一直有著一席之地,只是如同那些證據,被爸爸藏得很深。
也許執念的背後是愛。我的心瞬間輕盈了。
父親結束了艱苦的一世,他已自由,我也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