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像座山
曾聽過楊宗憲〈爸爸親像山〉:「細漢爸爸親像山,看伊攏著舉頭看,大風大雨攏不驚,永遠高高站直那……」;鄭進一〈爸爸〉:「是什麼人耗盡他的青春?換來我們慢慢地長大;是什麼人不惜任何代價?再大的風雨他都不怕?……」在在唱出〈爸爸〉為了家庭不畏風雨、不懼艱苦的偉大,也正是吾父的寫照。
人云:「父愛如山,母愛若水」,山象徵堅毅、穩重與力量;水象徵柔情、寬容與溫暖。父母對子女表達愛意方式不同,父愛厚重深沉,但卻默默工作、不辭勞苦。兒時看著父親,總要抬頭仰望,看那高大的身軀、挺拔的膀背,怹是吾家的靠山與後盾。
貧困的家境塑造出父親的堅苦卓絕,一生的勞苦訓練出父親的刻苦耐勞。年幼的我體弱多病,經常牙疼夜半痛醒,父親總要撫著我直到我入眠;鼠蹊經常長出腫塊,無法步行,父親騎著單車載我到洋山衛生連打盤尼西林;假日帶著我們到後浦採購,公車在斗門站下車,父親一手提著重物,一手抱著大妹走回浦邊,照顧幼兒,無微不至,從不喊苦叫累。
父親是一家的頂樑大柱、定海神針,在我年幼時,金門爆發九三砲戰,父親任職浦山國校,為了我們母子二人的安全,二度自浦邊遷居大後方陳坑避難;八二三砲戰期間,父親為了妻小安全,在蔡永耀洋樓住家,以汽油桶為柱,以門扇枋為頂,頂上堆積砂包海蚵殼,正上方二樓再鋪上一層海蚵殼補強,以充當危急避難所。當年政府規定各單位主管不得離職請辭,曾一度安排妻小四人跟隨何國傑一家三口一起遷臺,他們腳程快,搭上軍用卡車至碼頭,遷臺成功,我們未能搭上而作罷。想起父親為了妻小安危,想方設法,沉重壓力,不言而喻。
父親是全家經濟的命脈、精神的支柱,母親生育三男二女,當年只有轉臍(產婆),尚無月子中心,月子餐全都仰仗父親,父親廚藝毫不含糊,每天「天袂光,雞袂啼」便踩著腳踏車至沙美市場買魚買肉,幾位有南洋錢的鄰居也會委託父親代買,父親與肉攤魚販熟識,都會事先預留好貨,買回再逐家分送,並幫母親料理後趕去上班,辛勞之情,可見一斑。
「為母則剛,為父則強」,浦邊位處水濱,常有水蛇出沒,年幼時曾見一條巨蛇蜷伏門口石枋下,母親嚇得失魂落魄,父親沉著地拿起圓鍬使勁敲打,直到巨蛇動彈不得;每見大蜈蚣在家中出現,父親便拿起木屐追打,勇敢的一面常令我折服。
父親像座山,蘊藏無窮的寶藏,是我們兄妹的百科全書,一遇疑難雜症,無不迎刃而解,夏天的門口埕、冬天的棉被窩,永遠講不完的知識、聽不完的故事,教導做人處事的道理,不僅是我們的校長、老師,也是我們的偶像。就像一盞明燈,在黑暗中指引方向,建立我們正確的人生觀,對父親有「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之感!
父親治家嚴謹,著重修身齊家,為了讓我成為弟妹楷模,對我管教甚嚴,動輒體罰,而我年少氣盛,叛逆造次,惹得父親七竅生煙,無怪乎有人說:「年少不知父母恩,懂時已是中年人」,對我而言,懂時父已病入膏肓、來日無多,悔之已晚!
父親對內要養七口之家,對外要承一校之擔,一生貧困勞苦,以致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在我高三開學月餘,住進衛生院,數度吐血,昏迷不醒,病危連連,「右手葡萄糖,左手輸血,外加氧氣罩」的場景,始終縈迴腦際,難以自已!直到我來臺聯考前夕,父親猶未能出院,攜著簡單行囊在病房與父母含淚告別,憂心忡忡、牽腸掛肚地離開父母身旁。
父親與病魔搏鬥了將近六年,時而上班,時而住院,進出醫院不知多少回?數不清的針劑扎得臀部千瘡百孔、紅腫結塊,兩隻手臂戳得護士不忍心,但只要有股真氣在,站得起來,走得出去,立即銷假上班,一股堅強的意志力支撐著羸弱的病體,不屈不撓的精神是父親一貫的作風。上班期間,仍是一位隨時準備住院的病人,每天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倦怠的身軀與浮腫的臉龐咬緊牙關去上班,直到病倒再回院。
父親最後一次住院是我讀大二暑假欲來臺註冊前夕,父親側躺病床,似在流淚,我乃開口:「爸,您這樣子我怎走得開?」父回:「袂要緊,眾人會來打算。」話藏玄機,我竟聽不出來,來臺幾天,頃奉電報:「父病危,速回」,短短五字,暗示噩耗將臨,父親仍堅持到見我最後一面。堅強的意志終究敵不過無情的病魔,此時吾家親友齊聚,真如所言「眾人會來打算」,協助吾家處理喪葬事宜,44歲罹病住院,50歲在任職中撒手人寰,以病痛方式度過餘生,吾家支柱倒了!靠山垮了!值此壯盛之齡,實令親友錯愕嘆息!更令吾家悲慟不捨。
人云:「父恩比山高,母恩比海深」。《詩經.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對吾家而言,當年寡母孤兒,喪夫失怙,猶如天崩地裂,頓失所依。金門俗語云:「死翁死某割心腸」,父親往生後,母親日哭夜泣,痛不欲生,持續數年,難以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