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飛.降落
當老師是我唯一的志向。
小學中年級的班導是白老師,人如其名,皮膚白皙,氣質高雅,話聲輕柔,語調不疾不徐,猶如清新芬芳的白茉莉,我跟其他的小蘿蔔頭總爭相當她的護花使者。
對於我們這群調皮搗蛋的小鬼,白老師一向耐著性子,教導我們明辨是非,給予我們肯定的微笑。
小學老師美好溫柔而堅定的意象,就在我的腦袋瓜裡播下了夢的種子。
進入女中後,年輕的班導侯老師活力四射,渾身散發著光與熱,沒讓數不清的測驗卷消磨我們青春的光彩,她關照著每一顆壓抑的少女心,試圖解放我們禁錮在考試行程表下的靈魂。
除了傳道、授業,侯老師做得更多的是解惑,她滔滔不絕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鼓勵我們站在更高的地方,為展翅做準備。
她每天給我們餵補心靈大補湯,幫我們架構生命的藍圖。
我深刻體會,老師是學海無涯的明燈。
我的教師夢種子在此時獲得充足的能量,考完大學填了三十個志願,除了師大就是師院,別無他想。
我考上了師院語教系,大學四年順利畢業,進入實習。
實習工作繁重,上至各處室行政作業,下至班級教學觀摩,白天忙得暈頭轉向,晚上還要擠出時間為教師甄試做準備,每天二十四小時當四十八小時用。
返校實習座談中同學哀嚎一片,大吐苦水--被校長欺負,被資深老師欺負,被學生欺負,甚至還被工友欺負……。
面對同學的實習怪談,我笑而不語。對我來說,實習所遇到的種種苦難,不過都是邁向目標的必經之惡。
實習結束,開始了南征北討的教師甄試。
在錄取率不及百分之一的硬戰裡,我灰頭土臉了好幾回,雖然拿過幾次複試資格,卻以試教過於稚嫩慘敗告終。
最遙遠的距離是近在咫尺卻跨越不了。
教甄之戰煙硝暫歇,我到家鄉一個靠海的樸實國小當代理老師。
具扯鈴專長的我,在學校推波助瀾下,草創成軍扯鈴隊,帶領孩子從簡單的蜻蜓點水到大鵬展翅,從參加地方廟會到受邀上縣政府廣場表演;孩子不斷拓展新招式在身上留下的傷痕,被視為英雄勳章,而我,這個一年一聘的代理老師,被視為最不捨劃下的句點。
我想要考上正式老師的意願越來越強烈,我想陪伴學生長長久久,我不想收納彼此的分離恐懼症。
民國九十三年,我陪閨蜜到金門參加教甄,自己也姑且一試的報名了。
搭上飛機,心情隨著氣流忐忑起來。
我沒想要考上,卻也害怕又沒考上。
一小時過後,飛機從一萬三千英呎的高度緩緩下降,不顯眼的植披散落在大片大片的紅土上。
接下來的畫面近乎淒涼--不安的女子,陌生的國度,不可預知的未來。
民宿老闆的國語字正腔圓,櫃檯阿姨的特殊在地腔調就有少數民族的高度了。我忍不住想,要是面試官也用金門話問我問題,我不用風瀟瀟也易水寒了。
還好擅長筆試的我順利取得複試資格,並在試教的時候穩定發揮,最後金榜題名,於金門正式教師的名單上佔了一席之地。
閨蜜卻在第一戰就慘遭滑鐵盧。
生命總是充滿意外。
我被分發到○○國小。
這是一個海島邊境的小學校,遼闊的沙灘,寧靜的村落,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美好;但在真正進到教學場域後,「理想很飽滿,現實很骨感」,卻是最殘酷的寫照。
這個班一年換三個老師,菜鳥教師面對桀驁不馴的學生,只能顯得手足無措。
幾個情緒管控極差的學生,面對我的循循善誘,居然脫口而出就是一連串粗穢的國罵,我的祖宗十八代從來沒有被這樣問候過,體內的血液瞬間沸騰衝頂,腦袋發燒,而身體卻像在極地般被冰封僵化。
師生對峙日復一日,其他人心有餘卻愛莫能助。放學後留下來補功課是我的善意,卻被惡化成故意找碴的多管閒事。
最初的滿腔熱血消磨殆盡,數不清的後悔載浮載沉於無盡的黑夜。
我為什麼要來金門考試?我為什麼會考上金門?老天爺為什麼幫我開了一扇窗又碰的一聲關上?
新手教師在教學之外,還被賦予許多任務,預計應該返家省親的假日,經常被一場場漫無止盡的研習佔據。我與校長的理念衝突日益加深,並在家母生病罹癌這段時間達到最高點。
回家探病?不可以。
回家陪媽媽?不可以。
校長說:「不要以私人因素影響校務進行。」
增能研習變成冷酷無情的折磨。
一直到媽媽過世,我才得以請喪假。
病榻前無法親奉湯藥的遺憾,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恨,集結成極致的壓力鍋,悶爛了我的心。
我只能在廣無邊際的碎沙海邊尋求宣洩,讓低聲的啜泣在海風的掩護下得以盡情流淌。鹹鹹的海味黏在淚水縱橫的臉上,彷彿只有大海理解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哀。
倘若我有法術,一定讓校長體會我的椎心之痛。
我撐了一年,幾經波折,第二年得以申請轉調○○國小。
這時候的我,恍若行屍走肉。
喪母的痛楚加上論及婚嫁男友的背叛,掏空了我整個軀殼,也崩壞了我的青春容貌,身軀暴瘦,面容蠟黃,經期紊亂,整張臉寫的都是生無可戀。
○○國小的教務主任主動關切新進教師,他一頭花白的短髮,聲音沉穩渾厚,十足慈父模樣,有一股暖進人心裡的力量。他為我安排低年級導師的職務,輕拍我肩膀,不言而喻:孩子,需要幫忙時,我隨時都在。
我的心終於不是飄浮且易碎的氣球。
初任小一導師,面對二十幾個學習進化成地球人的外星人,雖然缺乏經驗,有些手忙腳亂,但同學年的資深老師群熱心又毫不藏私,不但適時提供協助,還大方分享馴服小野獸的招式,我也就慢慢上手了。
工作節奏穩定之後,我開始體會到天真爛漫的小人日日童言童語,著實給我不少安慰。有人說我像小公主,有人隨時稱讚我美麗,還有個喜感小胖子成天托著圓潤的腮幫子,信誓旦旦長大後要跟我結婚。
我在美好的人性中一點一滴被療癒,金門燠熱漫長的夏天好像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金門肅殺酷寒的冬天也漸漸暖了起來!
第二年,濃稠苦痛在時間軸拉長的稀釋下,漸如一杯開水,不苦不澀,得以啜飲無虞。陽光在苦難的雲層中漸露曙光,褪去生活中的黴斑。
班上過動的小女孩在特教助理員的協助下,慢慢上軌道,我終於不用再丟包班上二十幾個小毛頭,隻身追尋在外頭撲蝴蝶的小精靈,能更專注授課。
尤有幸者,特教助理員小芬是個小太陽,她除了在工作上給予我有效協助,更在生活上散發樂觀能量,使我如沐春風。
在小芬眼裡我是個寶藏女孩,她說我教學觀察入微,能貼心照顧孩子需求;她說我用心無比,沒人像我這樣自掏腰包買一堆童書餵養學生。從她的角度看過來,我有了煥然一新的自己。
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當選年度績優導師,這個獎項通常由資深導師獲得,沒想到浮動的光環會落在我頭上。
這給了菜鳥教師的我莫大的鼓舞,我慢慢了解,原來教學也能自成品牌。
許多同事打趣的表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讓我教到。受寵若驚之餘,我對教學越來越有自信了。
再一年,我的心境有如經過肅殺冬天綻放的櫻花,充滿無限和諧。
我的臉頰豐腴了,我的身材勻稱了,我的氣色粉潤了。各路紅娘也出現了。
紅娘名單上不乏學識淵博的大學教授,高大英挺喜好古典音樂的航警,還有幽默風趣每日傳一笑話的機械工程師。
他們都是優秀的對象,可惜人才無限好,但欠一絲來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