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他鄉
我們由陌生慢慢熟悉,很少外食的我,第一次與長輩同桌吃飯。我先到據點集合,剛好可以聽他們唱歌,也聽聽線哥學福州伯說話逗長輩,那是據點每週最歡樂靈動的一天。
下課後,一起出發到餐廳,貴珠阿姨和我一起走。阿姨家距離據點是最遠的,必須走上十分鐘,過三個大路口。有時女兒陪伴走過來,大多是開車載來。我攙扶著她的上臂,好小的身形。走上紅磚道上,她開始問我基本來歷身世,我答完後,她用台語流暢地說:我自我介紹,林貴珠,23年次。戶籍在阿里山。我頭家在那有公家宿舍,我在那做小生意,做得很不錯,也賺了一些錢。接著,她淡淡說著先生三年前過世,93歲。這三年來,阿姨每天下午就到朋友家唱歌,早上到據點上課,就將以前一套套剪裁合身的高級衣料穿來,搭配同色系的項鍊,大多是水晶或玉石,隆重,精神。
水圳川流,朗朗春光,幾株緋櫻婀娜姿態,桃紅盛情,柳綠殷殷,真是人間好時節。接近餐廳時,阿姨忽然用國語說:
你等下自己認得路回家嗎?
你不要跟我喔,我要去找朋友。
我點頭說好。這忽然闖出的口氣一點點驚嚇到我。心中浮現的是,LED小綠人的90秒,對她細小的步伐,太短太催促了。真好,不忘關心我,怕我初來乍到,不認得路。我還是不放心地跟社工報告著阿姨今午的回程,也想著,「不要跟」,如此順口,平常都是跟誰這樣交代?是每天接送的女兒嗎?還是已遠走的老伴曾經的叨絮。為人子女大半生的我們,其實都不太懂父母內心的感受與想望。知道他們走過的時代是艱鉅困難,被戰爭貧窮環伺的青春與年少,幾乎不識字的人該仰仗些甚麼?後來看見他們的堅毅硬頸,除了是幸運之神眷顧,更是努力終於掙得一片天,站穩一片地的酬勤可貴。
據點每隔三個月作體能與情緒評估,我與延緩失能課程的老師,一起完成。老師負責三項體能與平衡測試,我事先幫幾位長輩填寫書面基本資料,有時社工會要求長輩,動手寫字,動腦試著自己先完成一部份,不可太依賴我。測驗時,我陪伴他們走直線十公尺,再起立坐下五次,最後前後腳根連直線,站立持續十秒。預防長輩迅速變換姿勢會暈眩搖晃,我和老師一人一邊,邁開跨步,又圈起手臂,一點距離的護持。測驗完後,我再按書面問睡眠與食慾狀況並紀錄。此刻,我原汁原味的海口腔台語,療癒了這一早長輩過度用腦的追憶與書寫,他們笑得特別開懷,我也自鳴得意,是老萊子娛親的喜悅。
阿,盧,甲ㄍㄢˊㄟ漏?
心情ㄍㄢˊㄟ就阿紮?悶悶?
哈哈,你這台語那這款腔啦有夠趣味啦。
煩惱,會啦。應應馬龍ㄟ,是人,斗ㄟ煩惱啦,來ㄖㄧㄡˋ古,沒問題。OK。
阿姨們的答案,很正向,是千帆過盡,海海人生:籠統就好,不必糾結。
杯杯們,每天帶著訂閱的報紙來據點,婆媽聊天時,他們看報紙標題,不必拿出任何眼鏡,兩人一站一坐,分享著他們熟悉數十年的油墨鉛印世界,萬千感慨,綜觀點評,各抒己見,大江大海,說來都真切深刻,我腦海浮現求學時各科老師的口音,歷史地理的版圖存取對照,如進入時空隧道。那日,我拿著杯杯填寫的基本資料,一手漂亮的字,我驚訝地說著:杯杯,我們生日同一天耶! 杯杯由襯衫口袋,拿出一個摺疊平整的夾鏈袋,佐證的說:我民國12年生,身分證上寫14年,當年……,是……兵荒馬亂。唉呀,太苦了。
杯杯冬夏都黑色西裝褲,新挺無褶痕。每一天的課程,他都扎實的參與,動手動腦。記得我們一起用熱熔膠和鐵絲做絨毛花,我觀察他細細的綑綁,一朵朵的捏圓拉平掂掂,不顫不抖。對照我做事總含糊量其約(台語),耐心缺缺的急,毛毛躁躁的趕,真讓人汗顏。老家帶出來的家譜影本,身分證,健保卡,夾鏈袋細密壓實,不怕雨淋不憂洗糊,是日常與無常都貼放於心上,收藏於胸臆。我虔敬的摺起他的來處憑藉,感受著一顆謹慎認真的心,是如此的完備與穩妥。
據點時光,我心思忙碌,瞻前顧後。只有放學了的沿途,穿越公園林蔭,浮雲天光篩出了一些空白,思緒才得以延伸到自己。近日我想的是:我大半輩子的習氣。一直以來,我沒有很喜愛自己的個性,退休回歸與自己相處的日子裡,讀書擴展思維,已然行進的生命之秋,人生重要課題:分離與失去。回顧母親生命最終時,對七個子女的不願捨離,加護病房三進三出,醫生對著我們說:奶奶的生命力與韌性,超出我們醫學的界線與臆測,每次給她一些基礎的治療,她就像是跑馬拉松的全力衝刺,真讓人敬佩。我想著葉落飄零,老樹枯萎,緣分生滅,母親雖有皈依,但七十年來習於母愛職責,一顆心不曾理解佛理,更難做到放下釋然。
據點長輩之中,有大半生是官長的背景,流露著曾經的風光,也對後輩多所關照。更有那慢慢遺忘自己,由另一半代為簽到,繳交健保卡等各式據點的例行事務。他們總坐定在自己的位置,默默。社工與我眼神傳遞,適時趨前協助。他們也許意識到自己的退化與疾病,也許在家就是這樣的不說話,家人不經意的言語,會讓他們情緒低盪不已。我每每細心觀察學習,但,是軟心的連社工提醒:來據點上洗手間要記得關門。都讓我覺得揪心不忍。
「一日之計」是為長輩套上血壓計,暫時不許言語的片刻,我們對望微笑,一日的聲息關懷,就在心跳體溫血脈收縮舒張間暖暖開展了。每個人都有生理上的阿奇里斯腱,我國中時,不發達的運動細胞,肢體左右總難協調,每天朝會聽著鼓點行進,我都會踏錯步伐,時常與整個團體相反,手長腳長的錯落明顯,特別礙眼。體育課練習體操,老師總唱著我的名字,搖頭,要我到隊伍外看著大家,尷尬自卑的我,是聳聳肩,一些預期的防衛,是莫名的青春衝動,難以按捺的憤怒。日後,我為師帶學生,孩子們有跟不上,做不來的,都牽動著我,我淺淺不露痕跡的總會多說幾次,幾乎沒有標準的輕輕放過,在心底期盼:孩子,沒關係喔,這兒有人跟你一樣,這沒什麼啦。
據點玩球互動課程,杯杯們,總連名帶姓像弟兄般的叫著那始終默默的長輩:○○○注意了球過去了,你用腳,踩住。
像是軍令下達,宏亮雄渾響徹社區長廊,是滿滿善意,屬於那年代敦實溫柔的「men's talk」,被唱名的長輩,全力注視著一顆勁道緩緩的球,不偏倚的慢慢前行,踩著與否,都有全班鼓勵拍手聲,輕盈了瞬間,淘氣童趣的一回又一回,就是要陪你練習,與你互動。我每每感動不已。
小小CAFE,據點平日的室內課堂,坐滿四小桌,18位長輩。辛巴、奇卡盤據走道,最常聽長輩說:辛巴,給我過一下嘿。拜託。狗狗總懶懶的抬了一眼,身體一動也不動,起先我以為是抗議:每次都叫辛巴,我如黑山白水,潑墨寫意,怎會像那棕色獅子!後來,我發現,幾次長輩逕自「途經」走跨狗狗身量,又眼力不佳的總踩到長毛皮肉,牠們竟也默不作聲,順服,忠實又靈氣。
奇卡在地震過後,些些躁動。辛巴,依然很威,蓬鬆乖巧。據點天地,都如我初來的那天,我們歡喜見面,親愛如三代同堂,看似我照護關懷他們,情感上卻是長輩慈愛天性涵容沃養一個飄洋過海,沒有太年輕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