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的歲月──那些年那些事
是作夢嗎?急促的拍門聲,ㄅㄨㄥˋㄅㄨㄥˋㄅㄨㄥˋ,睡夢中驚醒,令人膽顫心驚聲音。在往後的歲月裡,若聽到類強烈的敲門聲常會心頭一震。是查戶口的又來了,父親連忙起身開門,進來約六、七人,身著軍服,荷槍實彈,一臉嚴肅,後面跟隨著村丁或鄰長,手上拿著本子,很凶煞,像是來尋仇或抓人似?父親趕緊拿出戶口名簿給鄰長,母親急忙拉著要我們快起床,穿上衣服,阿媽則以極其神速熟練的手法,將「軍毯」丟至廚房用草覆蓋著,或是丟至巷仔,此時,畏懼的孩子們緊抓著母親的手或衣襟,排成一列不敢動,再一一點名對照,一切無誤,等其離開,父親迅速關上大門,撿回的毯子已沾滿著草或沙,使勁拍打上面沾粘物,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場景卻深刻留在腦海,每每想起仍覺這樣的夜還是讓人心悸,尤其強烈的拍門聲更感焦慮。
父親談及其當年結婚,陪母親回娘家,未事先申請「訪親留宿證明」,當晚遇查戶口而被帶走,阿媽與母親極為擔心害怕,關了三天由「保長」保回,算也平安度過,長期的無理行為,無人敢於反抗,無理成合理,這是當時的「法」。
「民防訓練」說是我十六歲的成年禮應不為過吧!那年暑假本應如往年幫忙家中農收,高粱、玉米、花生都在等著放暑假的孩子幫忙,卻收到民訓通知,如同接到兵單,在當年凡年滿十六歲,設籍金門者(當年戶籍需隨居住地遷移),不分男、女皆需受嚴格軍事教育訓練,是義務也是責任,無人可免,也覺理所當然,理應放下一切事務,接受人生第一次的「軍事教育」訓練,而這些課程於高中軍訓課亦重複著。
一大早,著裝整齊(學校制服)和同學搭公車到水頭報到,幾天來的緊張終於來了,集合、整隊、分組,各自進教室,黑板上貼著一張大大的課程表,內容包含醫療救護、槍枝分解與組合、心戰喊話、操槍訓練、箱上瞄準、射擊練習、唱軍歌……等。教官點名,講述上課應注意事宜,便開始正式課程,同學們臉色嚴肅聆聽著,比學校上課讓人緊張,調皮好動者,此刻也變安分了,教官似覺空氣凝重,便帶個小遊戲緩和低氣壓,教官:報數遊戲,氣勢要有。我是大王一,我是大王二……,第八位同學中氣十足喊:我是大王八,大家轟然大笑,原來是被教官給耍了,但卻喚醒屬於孩子的笑聲,一下回到純真的世界裡,此時,笑聲、掌聲讓大家不再緊崩,也放鬆了。往後教官會說個笑話或遊戲讓大家輕鬆輕鬆,但上課還是嚴肅的。雖然是群小女生,訓練一樣嚴苛,毫不馬虎,即便累了也不敢吭聲,槍(57式步槍)好重喔!每一步驟皆需達到教官標準,即便在大太陽底下亦是如此,沒有隔離霜,沒有防曬油,課程結束,大家曬得像小黑人似。
槍枝分解:擦亮每個零件,再將槍枝組合,試槍時教官特別叮囑:「槍口朝天或朝地,不可向著有人的方向,舉槍對準天空按下扣板機」,算是組合完成。教官說:「槍要擦到槍管發亮,不亮會卡彈」,此時,教官會拿出一圓硬幣置於槍管下測試是否發亮,啵亮啵亮就通過,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我們這群孩子是絕對相信的。下午是箱上瞄準課,大太陽底下,趴在炙熱的水泥地板,槍頂住肩膀,臉貼緊,對準前方靶心,重複練習著,只覺地板好燙,嘴好渴喔!不知還要練習多久,感覺快休克了,不敢要求休息,還是繼續練習著。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說的正是此刻吧!
操槍,對於第一次拿槍的小女生其實並不容易,尤其矮小的我,實感辛苦,單就拿槍立正、稍息、向左、向右轉,左右老弄不清楚,反正轉到昏頭還是錯誤常出,哇!累死了!怎麼今年夏天這麼熱啊!現在真覺在田裡工作比操弄槍幸褔多了。
心戰喊話,背著喊話筒:「親愛的共軍弟兄們…」,教官給一張說詞跟著唸,模樣有,嚴肅中也覺有趣,喊話要有精神,語氣要有共鳴,躲在狙擊沙包後把要唸的「話」完整說出,重複唸著,是一種沒帶情感的呼喚,那知什麼是有情感的共鳴,反正就是把功課作好,直到教官說「可以」才能休息,沒人敢抗議,服從是唯一。
今天真的要實彈測試,真槍實彈要上場了,一早背著槍到珠山靶場集合,每人五發子彈。「射手就位,臥射預備,左線預備,右線預備,全線預備,開保險,開始射擊」,眼睛瞄了半天,扣板機一按,子彈真的射出了,只聽一旁教官喊,打地鼠,完了,應該是沒打中,射擊完畢,天啊!肩膀好痛,只聽教官說:真厲害啊,給五發中六發,哈哈哈,應該是旁邊同學射錯靶了,終於打完,其實也不知中幾發,魂都還沒回來,只覺肩膀好痛,人生第一次真槍實彈射擊就在驚嚇中完成。
當時每家每戶都配有槍枝(沒子彈),訓練期間槍枝需自行保管,每天背著槍搭公車,這景象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不會有警察攔你、問你或追著你,一切就是這麼正常合理,帶回的「槍」挨在門後,不曾遺失過,應說治安好吧!鄉下誰家在關門閂戶,你家我家任你進出,互為關照,可說是夜不閉戶。民國75年回金任教時,槍枝已不放家中,要受訓時再到村里公所借,結束後歸還。
演習時,每個人皆負有責任,較年長者需配合村公所重要事宜,而我們這些算是少年兵,被安排在村口幾個點,分組站崗,如守水塔者,則需嚴防敵人進入放毒藥(象徵性圖片),每個人認真防守著,不可嬉戲。但其實是很無聊的,若分配到月裡婆牆籬內的隘門口,便玩起躲貓貓或撲克牌,見大人來時則乖乖配合。
那些年常有逃兵,老師總叮囑大家放學要快快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玩耍。上高中,有回老師說:昨天有逃兵,需要我們配合找找,同學議論著:「捉不到逃兵,說不定還被逃兵捉走」。大家還是跟著老師在太湖湖畔繞了一大圈,倒像是校外教學,一路說說鬧鬧極開心,總說逃兵持有槍械,心想:這哪是我們空手赤拳女生能對付的,那時逃兵似乎是常發生,且說逮回要處以軍法,很替他們擔心,也覺害怕,小小的島能逃到哪去,小時見過長官打小兵,很兇,很狠,也許是受不了,或是想家了,所以逃,尤其在金門、馬祖當兵,說是中「金馬獎」,要有視死如歸準備,也聽說有些人連遺書都寫好了,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啊!可想肅殺之氣啊!不在其中是難以體會與理解的。
讀小學時經常要防空演練,聽到急促敲鐘聲,不管上課或下課老師帶著同學往指定防空洞躲藏,等空襲警報過後老師再帶大家回教室,這是學校的日常,平時真實上演的單打雙不打,不曾消停過,有時想:怎麼就不會有忘記打的一天,還準時咻咻咻的炸,這是居住於金門軍與民躲不掉的日常:夢魘與恐懼。歷時二十幾年的砲擊,直到1979年1月1日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之後,正式劃上句點。金門百姓停止躲宣傳彈的日子,無需再憂心何時與死神交會,但戒嚴乃持續著,戰戰兢兢的日子依舊,只是少了砲聲,防空洞依舊保留著,金門人的喉嚨一樣被掐住著,前線依然是前線,金門幣依然是金門幣,戰地依然是戰地。之後經歷了多少年,金門民主前輩鬥士不斷請命抗爭,流不盡的汗水與淚水甚至淌過血,直到1992年11月7日金馬才得到真正解嚴。金馬長達45年的軍管,可稱世界級的戒嚴紀錄啊!漫長的青春歲月,也因戒嚴造成金門人口大量外移,舉家赴台,他鄉變故鄉,後代扎根於台灣,故鄉已成異鄉,戰爭是絕對的傷害,誰贏?誰輸?百姓是永遠的輸家。
很多人覺戰地這名稱是光榮的,可我不想,戰地代表著太多的血淚與傷痛及離別,金門有太多可傲人的價值,我們有深厚歷史文化,亮麗人文與文學色彩,及可貴的自然生態與極美的洋樓、閩南建築等,比起戰爭更值得傲人,但也因多次的戰火,留下太多的戰爭遺跡,戰火的遺跡便與金門劃上等號,而忘了沒戰爭之前金門是何面貌,金門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是深且厚,非你我三言兩語可陳述完整,且看金門曾有多少個舉人進士,人才輩出,多少學者為金門留下的學術論文,及多少作家為金門寫下豐厚的文學篇章,比戰地更值得探索,我們何需戰爭的加持,總想,如果沒這些戰爭洗劫,金門會是怎樣的金門。雖然戰爭留下很多的戰事遺跡,但相對也留下不可抹滅的傷口印痕與傷痛,平靜與安穩的日子是金門這座小島嶼居民永遠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