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在東莞的那些日子
坐在承天禪寺後山的咖啡店裡,輕拌著杯子,除了冒著騰騰的熱氣,伴隨的咖啡香味也撲鼻而來,身旁的Z滑著手機;我平視的看著前方景色,北二高就在觸目所及的地方,高速路上風馳電掣的車輛、來往奔赴著,往後一些,櫛次鱗比的建築,正描繪著一幅生動的人間煙火,最後的目光盡處,是隆起的林口台地,觀音山如同橫臥的菩薩一般,慈祥的俯視芸芸眾生。
回台北的日子,總習慣去承天禪寺走走,即便是一個人,又抑或趕上假日,和Z一起偕伴而行。把車停在山腳下,沿著寺廟旁的步道,蹬過百來個階梯,然後左轉,就可以走上那條蜿蜒山路了,林蔭下一路的草木葳蕤,滿耳的蟲鳴鳥叫,和陣陣迎面而來溫柔的風。
特別是四、五月開始,漫山開著油桐花的季節。高聳挺拔的樹上開著桐花,輝映著掉落路旁的一地雪白,總會讓我想起幾年前寫的那首詩:「滿山春色正繁華,一樹油桐一樹花;且任枝頭勝似雪,不知明日落誰家。」
輕啜一口咖啡,我對身旁的Z說:「還記得黃旗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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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是我金門的小同鄉,他的父母親在城裡莒光路上開著一家小店,賣著潮牌服飾跟各式各樣的鞋類商品,我幾次返鄉,都會上街探望他們,Z的父母親總是慈祥的笑臉,招呼著並熱情的倒杯水,親切的交談些日常,當然偶而也會向我說起Z的近況,臉上流露著對兒子的疼惜與憐愛。
金城國中畢業,念完山外高職電工科後,Z跟我一樣,宿命提著行囊離鄉背井,到台灣繼續升學,出了校門的1990年代初期,正巧趕上家鄉役男不用服役的末班車;二專畢業後,他早早的投身職場,開啟了往後二、三十年,彼此相互扶持的同事生涯;Z整整小我十歲,是以他踏入職場當時,我已在公司服務了七、八年,並擔任著主管的職務,差別的是我長期負責採購、資材的業務,而他則因本科專業的關係,所以一直在產品改善與研發的領域發展,但業務上的搭配並不少見,比如採購開發了新供應商或新材料,還是得經過Z所屬的部門確認後,才能導入執行量產的,當然這對應的窗口,還是落在Z的身上居多,在雙方工作緊密搭配的默契下,我們成了感情融洽的同事,也理所當然,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1992年,公司在東莞的工廠已完成佈建並順利生產,擁有專業背景的Z,也時不時的被派往該地出差,除了技術支援外,也擔負廠區的管理責任;隔年一月底農曆年前夕,正在廣東工作的他,被要求留在廠裡過年,畢竟偌大的工廠還是需要有人留守管理的。一月二十二日除夕,Z陪著四、五百位員工在餐廳吃著年夜飯,員工端著酒杯接二連三的向他敬酒,Z索性拿起桌上一瓶剛開封的五糧液,就著酒瓶跟大家喝了起來,一瓶(500公克/53度)白酒下肚之後,換上青島啤酒,碗盛著,一碗一口的順喉而下;往後幾年,Z在東莞除夕宴上,一口氣乾掉一瓶五糧液的談資,就這麼活靈活現的流傳著,包含老闆也曾經戲謔的提起這段往事;但這些傳說,跟後來Z向我提起的還是有些差異,Z說:春節前幾天,才接到留守通知,秘書告訴他,說老闆給他一個鍛鍊的機會管理工廠,並負責大年初三開工後的生產運作,「第一次在外過年,就我一個台幹,而且是隔山隔水的東莞,心裡苦啊,哥。」Z這樣說:「加上一群人排隊等著敬酒,索性拿起瓶子,跟他們吹瓶的喝了起來,但不是一口氣喝完的。」
「醉了吧?」我明知故問的說。
「白酒加啤酒,自然醉暈了,後來被幾位屬下攙扶著上了床,」他說:「好在金門人出外喝酒,氣魄,沒給家鄉丟臉。」
我望著兄弟一般的Z,感覺他臉上那份金門人特有的,堅毅、憨厚又樸實的神采,久久都不曾褪去。
一兩年後,二十二、三歲的T,在澳洲遊學後回了台灣,入職了公司的業務單位,擔任助理,負責訂單跟進以及出貨等工作;陽光型的T有著一頭流瀉而下、掛在背上的長髮,一副亮麗青春,加上總是一臉笑意的模樣,很是討喜,所以聽聞她和Z交往時,我並沒有訝異,反而覺得郎才女貌的十分登對,未來也必定能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
同齡的Z和T,是1997年年底辦的婚禮,那年他們虛歲28,婚宴訂在板橋後站遠東百貨樓上的鑽石樓餐廳;難得的宴席場面,大家在祝福之餘,開心的吃喝,也放開心情的鬧著,Z又從金門高粱喝到冰涼的啤酒了,更提著酒瓶子逐桌來回敬酒回禮,彷彿金門魂又上了身,但服務公司十餘年的我,卻清楚的知道,一大夥同事正等著婚宴結束後的餘興節目。
主桌餐具、碗盤收拾停當,已經有人把椅子擺上平整的桌面,然後T被慫恿也半強迫的攙扶到高高的椅子上,紅著臉的Z在老闆的指令下,些微提起T的白紗裙襬,脫下新娘一只鞋子,在鞋裡注滿酒後,由夫妻兩人一起喝完,這美其名叫「夫妻酒」的鬧新娘節目,我卻看到Z在接下裝滿酒的鞋子後,不由分說的一飲而盡,然後把T從餐桌上抱了下來,我知道,體貼的Z,是不忍心看著妻子尷尬跟為難的。
最後是「破瓜禮」,早已準備好的小玉西瓜上了場,Z一樣依著老闆的指令,氣聚丹田,一個手刀順勢劈下,西瓜早已四分五裂,汁液噴濺,大夥紛亂的喊著「是有籽西瓜,是有籽西瓜」的同時,也爭先恐後的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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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出生後不久,Z在東莞的工作從支援換成了長期駐守,那是1999年的事了。幾年後,我跟他一樣,從一年出差半年的樣態,變成長駐的角色,開始了工作在一起,吃喝拉撒也在一起的歲月;在異鄉的我們,閒暇之餘,不時的喝著啤酒,吃著路邊的蝦兵蟹將,聊著工作或生活上的悲悲喜喜,抑或在意猶未盡的時候,到酒店KTV燃燒未盡的熱情,唱著包廂屏幕上一首首「車站」、「傷心酒店」,和孟庭葦的「紅雨」或「冬季到台北來看雨」,當然「愛拼才會贏」必然壓軸,彷彿唱這首歌,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讓我們有更多的激情迎接明天的到來。
我們依然會安排著健康的休閒活動,除了Z,加上Y跟C,吆喝一下,然後組織著省內兩天一夜、說走就走的旅遊,四個都是愛爬山的人,找個司機就隨興的出發了。Y是我們代理商的總經理,在公司廠區租著辦公室,也常常到東莞出差,所以有很多相處的機會,Y的年紀與我相仿,親切又幽默風趣,私下都打趣的封他康樂股長的外號;有次,一本正經的要我們別喊老總了,改喊他新台幣,看著滿臉錯愕的我們,他笑著說:「新台幣是NTD,我也是,Nothing To Do!」真是令人莞爾。Y的高爾夫球打得極好,江湖傳說有過一場球,打了兩個一杆進洞的紀錄,跟他求證並要求請客時,他好整以暇的說:「如果每次一杆進洞都要請客,我得先開一間飯店才行。」玩笑中帶有幾分臭屁;而C是我的屬下,四、五十了,還沒結婚打算,C是注重細節的人、做事比較規劃,旅遊攻略跟費用錢款的管理,都由他負責,旅途上,我們只要舒心的跟著他走就好。
幾乎廣東境內幾個有名的景點,像丹霞、羅浮、鼎湖跟西樵,都有我們的足跡,或者去清遠的生態旅遊區,品嘗號稱「天下第一雞」的風味,至於著名的古龍峽漂游,一把年紀了,就不用太勉強自己;在陽山的時候,除了滿眼的山水,還有千年銀杏跟臥佛平台,也造訪蘇東坡留在嶺南的遺跡跟傳說,走到哪,吃到哪、睡到哪、也玩到哪,畢竟走過了,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多點閱歷之外,也紓解些長期出門在外的懷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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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跟Z最常去的還是黃旗山。服務的廠區就挨著石碣邊上,幾乎每週一次的開著車,我們駛過大王洲橋,駛過海雅百貨,再前行約五里路,是聞名的台商大樓,莞城的另一個地標,它就聳立在黃旗山斜對面,這棟富麗堂皇的建築,也是台商在此地一路發展的風華見證。
走進公園,寬敞的腹地裡,高大的喬木參天一般,有小葉桉、有蒲桃,還有茂密的榕樹和不知名的花草植栽,建構成一條怡人的林蔭大道,往前一些的水塘裡,簇擁著一群群色彩鮮豔的錦鯉,遊客手拿飼料投食間,爭食的錦鯉,不時把水花濺上岸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