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在東莞的那些日子
水塘左邊是古色古香的觀音廟,我們也拈香拜拜過。稍稍往前一些的斜坡,則是登上黃旗山的方向,四十五度的斜坡之後,我們習慣走進水泥道旁的平緩小路,享受一路靜謐之外,更有舒爽的涼風迎面而來,直到幾個起落的三十分鐘過後,就可以登上有著大大燈籠造型的山頂了;「黃旗山頂掛燈籠」,是「東莞八景」之首,齊名的還包含「市橋春漲水流東」、「鳳凰台上金雞叫」等其他特色景區(黃旗山,又名旗峰山,古稱嶺南第一名山,是東莞市區內最主要的山峰,因其形似旗展而得名);另外,關於燈籠的美麗傳說,源于黃旗山頂的一棵巨榕,樹身有個枯洞,成為夏秋后螢火蟲密集的地方。古人夜間遠望,這些營火蟲聚集的地方,如同山上掛著燈籠一般。
站在燈籠造型的樓台往下看,腳下正是遼闊的平疇大地,一望無際的視野,處處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和南來北往的車流,總是一份喧囂而又生機蓬勃的色彩,做為世界工廠的東莞,生活步調是拚命向前的,未曾停歇,而更遠方一些,是奔流而去、滾滾前行的東江,以及行駛或停泊在江邊的船隻。
海拔189米的黃旗山,跟家鄉太武山及承天禪寺常走的後山一樣,算不上太大的運動強度,我跟Z也尋常的安步當車,常常把一個小時的行程,走成兩個鐘的來回,然後心滿意足的在近午時分下山,轉去啤酒街旁的「金湯匙」,或「東莞老飯店」邊一些的「山東老家」用餐;在「金湯匙」,我們可以點到久違的各種台式餐食,像魯肉飯和台灣香腸、像開陽白菜和客家小炒,當然也有我喜歡的酸菜肚片湯;在「山東老家」,除了爽口的老醋茼蒿,香醇濃郁的嶗山啤酒還是那麼叫人懷念,每每爬完山,擦乾汗,一杯清冽的嶗山啤酒下肚,真是通體舒暢,至於外表金黃酥脆、內餡飽滿的鍋貼,散發著熟悉的味道,就如同置身中興路上「集成鍋貼店」的感覺一般。
山爬完了、飯也吃了,再來就沖個澡吧,然後找個沐足室泡泡腳,按摩一下筋骨,躺在柔軟的椅子上,美美而又舒服的睡個午覺。
4
Z跟我說打算離職回去台灣,著實讓我嚇了一跳,那是2013年四月的事;他在我的辦公室一起喝著茶,清明節剛過幾天,窗外下著不大的雨,但天色已經陰沉了幾天,空氣中瀰漫著擰不乾毛巾般的潮濕,和一股悶悶的色彩。
「孩子大了,叛逆期正鬧騰得厲害,老婆幾次來了電話,看來不回去陪陪不行的,」他啜了一口茶,接著說:「到公司二十幾年了,在東莞的時間也超過十五年,妻子跟小孩都不曾好好的陪伴過。」
我看著眼前的他,耳鬢之間竟也泛起幾絲白髮,是的,江湖子弟江湖老,那位曾經的小伙子、那位在婚宴上體貼妻子、一個人喝下裝在新娘鞋子裡夫妻酒的同事跟兄弟,在二十餘年的職場磨礪後,已然是眼前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了,而我不早也過了知天命的年歲嗎?
Z在台北的家我是熟悉的,曾經造訪了幾次。T在婚後辭掉工作,做了全職主婦,專心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彼時兒子國二,要升國三的年紀,女兒則在小三就讀,做為過來人也長他幾歲的我,自然理解離開妻小在外拚搏討食的心境,也理解小孩成長過程中的轉變,但這些過程似乎都無可逃避的不能倖免。
「回去了,現實上的事呢?」我說:「都還是燒錢的年紀!」
「工作的事回台灣了再說,也只能隨緣,找不到工作就先歇歇吧」,他自嘲的笑了笑,說:「你不覺得金門人都耐勞而且認命嗎?當了牛自然不怕沒犁拖。」
我無言的看著他,有著相似背景的我們,想起之前一起回台休假的路上,談起工作跟家庭衝突,如何取捨的話題時,他說會選擇家庭的,堅毅、憨厚又樸實的神情,一如眼前的不容質疑。我們都從基層做起,一路摸爬滾打的做到一定位階的職務,此時,他正掛著研發處長的職稱,而我掛的是協理,並肩負一家投資公司的營運責任,兩人都是金管會認證、上市公司的專業經理人,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所有光環和再高的職階,在離開之後,都將雲消霧散而一無所剩。
我十分理解Z是個高情商的人,相處這麼長的時間,幾幾乎不曾看他失控過情緒,就連面紅耳赤的職場爭辯都極為罕見,是以我知道他決定了去留,必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自然無可挽回,即便再過個七、八年,就能以服務滿三十年的名義申請退休,也即便離了職,就面對中年轉業的問題,但決定了便無可回頭,到底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只能在僅剩期間裡,更珍惜的跟他互動。
我們還是一起爬著黃旗山,在山頂上看著腳下的繁華,如同在太武山上或承天禪寺後山的觀景台上,俯瞰著遼闊的金沙平原,和觀音山前的滿眼景致、去萬達廣場的星巴克或天母藍鳥喝杯咖啡、也去K歌房和路邊的大排檔,喝兩支啤酒、吃幾根烤串,當然偶而也點份潮汕口味的蝦蟹粥,但都默契的,深怕挑起傷感的,沒有提起他即將離職的話題,除了眼睜睜的看著日子一天天到來,同時想著他的離職,是否能夠轉圜的期待。
Z跟我提起離職到轉身離開,也就三個多月的時間。八月一日,他就要提著行囊回台北的家了,這一轉身,正是Z黃金年華的二十多年;也許我對Z離開的那份不捨,正即是他一家妻小的確幸跟盼望吧,尤其是T,估計翹首等待夫婿的歸來,當然包含兩位成長中、可愛的孩子。
Z臨行前,我們吃著餞行的餐宴、喝著離別的酒,一起在酒店K歌房的包廂,唱著「車站」、唱著「傷心酒店」,但收尾的從葉啟田的「愛拚才會贏」,改成了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還反覆唱了幾遍。
那一夜,Z拿起分酒的酒鍾一連乾了幾次,每喝一鍾,總不忘記招呼著我說:「來,哥,再喝一杯。」
5
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次日一早,送Z上車去深圳搭機,他特意的抱著我,緊實有力的手拍著我的肩膀,說:「保重啊,哥。我們台北見」。
我握著他的手,送他登上車子,離開時,也揮手跟他道別,他搖下車窗,探出頭喊了起來:
「再見了,哥;再見了,東莞。」
車子緩緩駛離廠區、慢慢駛上寬廣的車道,然後漸行漸遠,直到離開我的視線。
送走Z,我在園林式的廠區裡走著,沒有目標的腳步顯得凌亂,心底壓著一份沉甸甸的悵惘,想起跟Z相處這麼長的時間裡,很多開心的或者不開心的過往,都曾經如此貼近交融,鮮活得歷歷在目,但眼前的我們,卻離散的各自東西了。
點開手機,播放著一首陳杉雨的「東莞」,平緩流淌的旋律中,聽歌手唱著對東莞難以割捨的悲歡離合,而我,不也感同身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