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鄉吾鄉,至情至性
有一回妙玲來訊說,總兵署後院木棉花開了,紅豔豔的,像火一樣。湊巧某年也和兩位獅城客在同一空間見證這場美麗,一樣的天台、一樣的樹下。在《屋頂上的少女》書中,這樣相似的畫面不少,我從南洋回鄉尋根,妙玲卻在浯鄉尋覓逝去的曾經,也許走過同樣的空間,徘徊在同樣的畫面,這樣的對比頗有時空恍惚之慨。
妙玲的回憶來自心靈珍藏,我看到的金門巷弄卻是一種時光溢彩。妙玲感歎「時間走得太匆促,時代進步演化也太神速。隨著屎甕成歷史,前清時代的長輩一一作古,紙橐被塑膠袋取代,古老秤錘與木頭櫃檯消逝,麵粉一斤八塊錢的時代不再復返」。
妙玲是我認識的第一位新加坡以外的金門籍作家,因為浯鄉而結緣。七十年代開始,新加坡從鄉村逐漸轉型為現代城市,五十年後,我還在尋找生活過的村落,一點一滴。和妙玲一樣,她「遊走後浦小鎮,安步當車、穿街踅巷,回想、串聯起我歡欣的童少記憶」。我閱讀妙玲的回憶,卻看到金門的過去。因為這種割捨不了的感情,妙玲的第一本書自然不忘承載這些深烙的印記。它像是一部順時間推展的連續劇,從黑白到彩色,沒有刻意編構憑空想像的情節,而是淡淡地,彷彿事不關己,卻是細膩揪心的生活再現。
在輯一「印記」與輯四「浯鄉迷圖」中有太多例子,珠浦北路十二巷出生地、莒光路橫街仔十三號後門紅磚地的童年遊戲場、金城幼稚園的千人糕,軍公教福利處的點券鋪、後浦街路百年老店金源泰……當然不僅這些,還有許多人事物。其中〈像娥這樣的一個女子〉一篇也把觸角伸向南洋,寫一九五○年代毅然遠赴新加坡幫助夫婿的外婆,「初來乍到,夫婿從做苦力開始,再到豬肉攤打工見習,靈光一閃,身為賢內助的她建議,何不賣咖啡試試看?於是,協益咖啡廠在廈門街一百二十八號扎下牢牢的根柢」。為了廈門街一百二十八號,我還私下帶著相機走了一趟,但遍尋不果,或許是找錯了,總之是一場遺憾。
我也被〈沒談成的那場戀愛〉感動,從詩句裡讀到妙玲的至情至性,如果不是她率真的性格,哪有如此深情直白的回憶坦然示眾:
白色鍵盤依附黑色的莊重
愛看你的十指輕巧滑動
紅色晚霞眷戀藍空的純淨
愛聽你的琴聲傾訴認真
直到黑夜漫漫慢慢地來
再翻閱到輯二「女兒書」和輯三「傷離別」時,已不僅僅是感動而是動容了。「女兒書」收錄十二篇文字,寫的是母女情,各種母親對女兒的關愛、擔心、焦憂和盼望都在其中。像七歲的女兒與爸爸失聯,而妙玲不在身邊;像擔心女兒獨自搭公車上學、去畢業旅行,「已然培養出革命情感的紫紅色大背包沒入人群中,一轉眼就不見了身影」的那種悵然,唯有為人母者方能徹底體會。
〈秋蟬〉一文更是道盡一個女人在面對生離死別時的無助,「連續二天,二度進出醫院,妳與妳的父親,一在六樓,一在一樓,卻是不得相見……」「妳的阿公因為胃出血,在三總加護病房……與死神擦身而過」,因為分身乏術而無助、因為皆屬至親而亂分寸。幸好女兒在喪父時的冷靜和貼心緩減了悲痛,她不忘每天提醒媽媽不能哭,還自己告訴了老師這個消息。當讀到老師傳來訊息的內容時,感同身受,想起十四歲喪父的境遇與自己何其相似,我完全被感動了。
寫別離、寫死亡,如此沉重的人生悲痛,在文字裡無聲洶湧,排山倒海接踵而來,匯成一股令人無法招架的激流,眼看家裡男丁凋零,心中生起〈誰來寫春秋〉的悲愴,妙玲的至情至性,充份體現。〈夢見一個鬼〉一文寫道:「對父親的思念之情排山倒海,悲傷不時襲來,在後浦巷弄穿梭中,在麵線糊肉羹麵廣東粥熱氣氤氳間,也在父親生前頻繁進出的捷運站七號出口,在臺北一○一大樓紅橙黃綠藍靛紫燈火明滅變換中」,令人不忍卒聽的心靈剖白。
但我見到的仍舊是一個開朗談笑的妙玲,一個「屋頂上的少女」,她說她從屋頂上下來了,帶給我們一本珍貴的真情記錄,一半是「形似肉骨頭或啞鈴或蝴蝶般的淺黃色島嶼地圖,被四周水藍藍的海包圍著」的浯島吾鄉,一半是「吃一碗廣東粥也會淚眼婆娑」的至情至性。(作者為金門籍新加坡作家/稿費捐金門家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