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薄霧
我穿著雨衣雨鞋涉水而過是在「日暮蒼山遠」的幽谷間,四周水氣帶來的潮濕氣流,阻礙我前進的步伐,雖然自己走不快,水流以及瀑布的規模卻很熟悉,我想起自己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顆岩石,平坦的表面放一本詩集,還坐著一個感受迎面而來微風涼意的我,正在釣魚。
「然後呢?」有個人問了我。「不知道啊!」那是多年前的夢境,這些年來,再沒有相似的夢,當然,故事也沒有延續,雖然沒有答案,花開花謝,日子仍是得過下去。
一樣的日升日落,一樣的花開花謝。為了保持好夢連連,入夜前我刻意看了伊索寓言,想確知書中的黃金屋外,看不看得見日升日落以及花開花謝?可惜我沒有得到好夢,當然也看不見太陽的起落還有那花兒的一生,倒是伊索寓言中的北風與太陽,讓我忽然記憶甦醒,小時候的課堂上,國語課本裡曾經收錄過這個故事。為了讓故事逼真生動有趣,老師還找了三個同學扮起北風與太陽與過客。
遺憾的是,因為年代太過久遠,課堂上後來發生什麼樣的趣事,記憶自此,走出了我的腦袋瓜。深刻不變的是對「天寒白屋貧」的印象,感覺來自於外公外婆家,霸王級寒流來勢洶洶的那一天,窗外捲起大風下起雨來,我從山路下方緩緩向上走,遠遠地看著空氣裡布滿的雨絲,竟然,有幾分似雪,走近後才發現真的是雪,空氣裡布滿的,不是雨絲。而且因為風吹得太狂,山屋看起來不堪一擊,像極了鬼屋、廢墟這一類的建築物。有貧窮人家的錯覺。
看樣子低溫籠罩了一整夜。早晨起床推開窗,看見晶晶亮亮的白色物體,灑滿一地,也掛在樹梢上,恍惚之間,我以為就在昨個兒夜裡,或是今個兒清晨,千樹萬樹白花開。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經過路過,不曾細細看過,才會有今日與白雪的相見不相識。如今答案揭曉,是我「不知庭霰今朝落」還自作聰明地「疑是林花昨夜開」。幸好下山時間短暫,才能得以再度上山感受「雪卻輸梅一段香」的思古之幽情。山中的海拔不算高,但是歷史上曾遇過一次極寒風面,那時遠遠近近的每一棵樹彷彿約定好要一起老去,一夜之間,整座山都白了頭。
是否和霸王級寒流一樣?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風調雨順的地球不曾暖化,沒有「霸王級寒流」的氣象名稱與形容詞,只是,山中常有雨,雨意帶來的霧氣在深夜裡瘆人,為了安全起見,舅舅抱來一條小黃犬,取名為小白。空山雨後最擔心豪雨成災,只要風雨變小或有緩和跡象,長輩們會帶著小白一起去巡山、巡田、巡巡幽谷的水位,確認安全性。幽谷?是我穿著雨衣雨鞋涉水而過的幽谷?是嗎?是嗎?「是的,是的」,母親說。
小白很聰明、能懂人話,只是說不出口,無法與我們對話,牠只能用狂吠、犬鳴聲,來表達喜怒哀樂。當我們幾個孩子在客廳隔著「柴門聞犬吠」地聽見小白聲音,就知道當起了「風雪夜歸人」的長輩已回來,他們就要沿著庭院走入室內。
「其實大部分不會下雪,」母親說:「山中海拔並不高,倒是常常下起雨來,因此多數巡山巡田巡幽谷的晚間,他們應是當起了『風雨夜歸人』」。
「因為那一年不期而遇的飛雪忽然降臨大地,小朋友們是又驚又喜……」
「下雪了嗎?」「下雪了耶!」……雖然不多,雖然雪下不久。幾個兒時玩伴討論起來,嘻嘻哈哈。是的,母親說起童年時光,民國五十年代,說起那日與白雪的奇遇,算是一場不可思議的故事。但她不記得當時還是孩子的自己,有沒有和玩伴一起,滾起雪球、打起雪仗來?
遊戲的過程記不住,感恩的心情卻也忘不掉:「我很感謝這塊土地,用千百萬年來的能量孕育萬物,給了我們不曾匱乏的蔬食。」話題到這裡,下雪的日子和往日的快樂一樣,戛然而止。
成年後的我理解到春夏秋冬與東西南北風的關係:理解春天吹東風、夏天吹南風、秋天吹西風、冬天吹北風。剎那間,坐在岩石上與詩集為伴,釣魚夢境的畫面閃過腦海……也許,我也在笑看人間的滄桑吧?山居日子對我而言,不論季節是什麼,吹著的風,都叫做「迎面而來」。
再過兩年,母親即將邁入七十歲。「我們原來,都這樣老了。」笑看人間滄桑;兒時歡樂彷彿是昨日的事,如今卻已倏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