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龍眼樹
以往偶爾路過台北的迪化街,會在騎樓的一些小攤上看到很不起眼,色調偏暗紅黑色的團狀龍眼肉,由於剝了核的龍眼肉具有黏性,所以一旦受點外力就會相互黏附成團。
龍眼肉也是我小時候就喜歡的食物,而且喜歡新鮮的龍眼肉,以手指輕巧剝開稍具彈性的卡其色外殼,直接將果肉擠入嘴裏,再輕巧地用舌頭與前齒的靈動互動,就很容易在嘴裡將果肉與果核分離,但重點是吐出的生硬龍眼果核,剛好可以拿來丟到別人家的瓦片屋頂上,聽它看它連滾帶跳地往下咚咚咚地掉,就覺得很好玩。
如果丟上去的是一大把一大把的,那聲勢景況更是浩大,如傾盆大雨般打動人心,這時刻,我也會逃得比別人快,因為後面總會傳來大小咒罵聲:「&*#,又是哪個猴死囝啊,有膽就別走!」
其實,不用咒罵聲跑到我背後,我早已在龍眼果核往別人家的屋頂一丟,人已早早轉身逃之夭夭啦。
我南部的老家後院也曾種了一株龍眼樹,樹幹僅有成人的手臂粗,大概是因為露土的面積只有約略兩公尺狹長的地帶,也不肥沃,外圍是水泥磚牆與水泥地圍繞,所以它根本無伸展拳腳之地,樹幹長得較細,身材也矮矮的約僅有兩個成人高,長出的龍眼數量也少,個子也小,吃起來其實很生澀難嚥,沒有一般龍眼那種又甜又香又厚的果肉滋味,自然也就引不起我們這群小孩的興趣。
因此,這株細細小小矮矮看起來不太營養的龍眼樹所結出的龍眼,基本上不是我們小孩覬覦的對象,我更不放在眼裡,所以龍眼被抓下來後只需淺嚐之後,就有了決定性的後果--整顆整顆完整的的龍眼被整手整手的高高丟向隔壁人家屋頂,它們在天空中的屋頂上快速上上下下跳躍逃竄著,很是好看又有趣。
當然,最後的涉嫌對象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在方圓一里之內,似乎沒有第二株龍眼樹,而且能不剝殼就整顆將龍眼往外丟的,大概不用警察判斷就知道是誰幹的好事了。
我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為何當初老爸要將那株營養不足的龍眼樹留下來,只是想將那兩公尺狹長的地帶當成小小的花園嗎?
我猜有幾分理由是如此的,因為據我的記憶所知,龍眼樹旁還曾種了幾種不同顏色的花,印象中有些花朵是紫色的,過了一段時間又換種了紅色,或黃色花朵的花,另外還有我祖母最喜歡的好幾盆栽蘆薈,這些蘆薈並不需要我去特別照顧,就能長得又大又肥,甚至溢出盆外,有點肆無忌憚且張牙舞爪地生長,不過它們卻是我祖母生前常常用來擦拭保養頭髮的聖品。
在這小小花園裡,龍眼樹還是我的最愛,因為我喜歡爬上樹去瞭望,或是搖晃,由於鄰近龍眼樹的一側就是一面高而不穩的磚牆,但年少的我就是熱愛在龍眼樹上,與磚牆之間來回攀爬穿梭,有時登高瞧瞧高空的藍天,與飛鴿,有時看看隔壁的戲院圍牆那一側是否有警衛的身影,而我就巴望我家的龍眼樹如果強壯營養一點,說不定長得更高更大,我就能順著枝幹翻過圍牆看免費的戲了。
其實,也不用龍眼樹費心,要看免費的戲,我們這些小孩早就在戲院的側面木門上偷偷又鑽又挖的弄出好幾個小洞了,這面厚厚木頭做成的側門原本就用來散戲後疏散觀眾的安全們使用的,它就面對我家後院的小門,當好戲上演時,尤其是炎炎夏天上演布袋戲,或歌仔戲,甚至是所謂的時代戲,或歌舞戲的戲碼時,戲院的窗戶是打開的,原因是為了通風涼快,也節省吹電扇的電費,所以一旦遇上非播放電影的機會,也就可以透過戲院側面木門上的小孔視線,可直通打開的戲院窗戶,便可免費清楚欣賞到戲院的舞台好戲了;我們不必買票,就靠著木門上那高高低低,被從裡面釘上木片補洞,不久又出現更多的新洞,就算被戲院的警衛跳腳大罵也還去去又回,直到沒將那木門挖成蜂窩,可見湊近挖出的小洞看免費的戲是多麼好玩刺激。
這時,我家的龍眼樹又起到何種關鍵作用呢?
那是我們小孩爬上去後用來高高刺探觀察戲院圍牆那側是否有警衛巡邏使用的。有時,隔壁更大膽的孩子就以我家龍眼樹當跳板,巧妙而小心翼翼跳上戲院附有碎玻璃的圍牆上,再悄悄一躍而下,溜進戲院裡,不過,如果這樣做還是有點風險的,那就是萬一遇上警衛看你是單獨出現的小孩,就會要求查票,沒票?直接擰住耳朵攆出去。
我一向不這麼做,因為萬一被查出沒票而被高高擰住耳朵,然後丟出戲院,這可是多麼沒面子的事,我,是不屑於這樣幹的。
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孩搖搖晃晃地擠在龍眼樹上,有人忽然就白目地提起這事,還說我是膽小鬼,不敢照著跳過圍牆溜進戲院裡;我一聽就不高興了,我不高興他也就不高興地被我推下龍眼樹了。
結果是後來我家賠錢給他去醫院包紮腦袋上嚴重鼓起腫得一大包傷口,從此,我也禁止他再成為我家龍眼樹的爬樹會員。
但說真的,爬樹,爬我家後院的那株龍眼樹,我也沒十分把握不出事,有一回,我帶著自製的風箏爬上後院的圍牆想放飛,但天空似乎不作美,風小勢微,於是我提著風箏就悻悻地爬上一旁那株龍眼樹,那時心想爬得越高風就越大,風箏就能放得越遠,未料接著就一腳不穩,頭下腳上就倒栽蔥摔下樹了,腦袋也腫了一大包。
我祖母心疼地說:「你這小孩能不能不爬樹去放風箏,讓我放心一點嗎?」
我祖母說的話,我沒話說,但我隔壁的一個小孩卻在旁也急著幫腔:「就是就是,不會爬就別爬嘛,哪有爬樹去放風箏的!」
過了幾天,我腦袋上的包還沒消腫呢,龍眼樹的龍眼就結出了好幾串,但還是小小的沒營養的樣子,剝開後龍眼籽比龍眼肉還搶眼,我找來隔壁的那多嘴的小孩來摘龍眼,他一看我高興地邀請他,他也就高興地爬上樹了;但是我趁其不意,偷偷將早就摘下的幾把龍眼就悄悄往戲院圍牆裡猛丟,接著戲院裡就急促地傳來有人大小聲咒罵著:「&*#,是誰啊!是誰把龍眼籽丟我頭上!&*#,站出來!」然後,連戲院的警衛都為此跑到圍牆那一邊,踮著腳對著我家的龍眼樹方向頻頻叫罵,嚇得樹上的那隔壁小孩差點屁滾尿流,趴在樹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祖母問我,這事是不是我幹的。
我心虛地說,我不在現場啊,我早就走啦,有誰在龍眼樹上摘龍眼不就是他幹的嗎?
然則,自家的龍眼樹即便結出的龍眼不怎地,肉薄皮厚籽也大,但吃起來還是多少有一點點不甘願的甜甜的,雖然在舌齒之間要花更大的勁才能將薄薄的果肉從果核上分離出來,但對我們小孩來說,有總比垂涎不得還好,何況不論是否好吃,抓上一把龍眼猛力別人家的屋頂上一丟,然後逃之夭夭,遠遠的躲在角落,偷偷看著聽著那些從天而降的龍眼稀哩嘩啦落在瓦片的別人屋頂上,再叮叮咚咚地一路往下彈跳,那種偷著樂的心情,恐怕是離開老家後最感到無比興奮的一件回憶了。
這,只是因為曾經擁有一株細細小小矮矮缺乏營養的龍眼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