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滿地都是鑽石，沒有人撿。其實正確地說，應該是「沒有人」。
我站在這顆繞著扁橢圓軌道的小行星，遙望著閃爍著藍光的故鄉。它已經從我身旁掠過了三次，第一次我還能想起那裡充滿了氣候變化的色彩與人造廢氣的味道，第二次我只是望著它的藍色發呆。直到這一次，我才湧現重新讓那藍天緊緊環繞的念頭。
鑽石小行星的來源很稀有，它並不像那些原始行星物質經過碰撞遷移而形成的小碎塊，而是不小心被太陽捕獲的星際物體。在遙遠的過去，某個高溫高壓的星球內部，石墨被壓縮與結晶為一整個緊密地層，隨後因為星球的分裂，地層開始遊蕩在宇宙中，最終在太陽系落腳，結束了漫長的流浪歲月。不過，至於我自己的流浪要到何時呢？
現在所謂的家人，只是傳個影像訊息問候一下的人，這年頭的意義就只剩這樣了。至於朋友或星際網路上認識的陌生人，則只用語音或文字來接觸，一般人已不會拿珍貴又常被盜用的肖像本尊來現身。現今的人口──包含外太空殖民地──足不出戶的繭居族已經佔了將近一半，既然網路可以無限探索，除了能知天下事，還能工作賺錢、購得一切物資和娛樂，誰還想要出門？也許只剩下那些想要實際感受的觀光遊客，以及必須維持景點的服務人員了吧。
所以當初我自願來到這裡，雖然在這個乍看平坦卻略為彎曲的地平線──應該說星弧線上，是唯一的人類，然而卻從不曾感到孤單。兩人編制已在十多年前已精簡為單人操作，但地球上有的享受，這裡也都有。我可以一直窩在總礦區控制中心，遙控著各處的採礦機。偶爾穿著太空衣離開太空基地，踩著遍地的碎鑽，看看機器運作是否順暢，若要維修，則靠機械手臂輔助即可完成。
在小行星最大的樂趣是出來散步，欣賞閃耀的鑽石地面，因為歷經劇烈變動的鑽石原石有許多分裂碎片，與人工切割面的平滑程度不相上下。抬頭向上看的話，則會看到用另一種鑲滿碎鑽的鋪面──星空。可是面向太陽時瞳孔縮小，星星比較黯淡。這裡也沒有空氣可以讓光線散射瀰漫，星點不會閃爍。所以我比較喜歡背向太陽的時候，雖然地表不再發光，但天上會。小王子曾說可以看到美麗的夕陽，可是我在這個小星球上一直沒有看過。太陽總是轉瞬間就消失了，沒有預告。
某一天，在例行公事般的散步中，我發現了一顆目前為止遇過的最大鑽石，表面有兩三個平整的剖面如同三稜鏡，可以看出純淨程度極高。我想要保留著，直到心愛的人出現──因為公司招募長駐人員時就有一項福利：可以免費帶回一顆最大的作為紀念，我原本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為以我這種安靜內向、社交能力極為貧瘠的等級，應該需要三百多年才能遇見想要贈送的對象吧。
水晶與鑽石的最大差別，在於成份與硬度，這是無法一眼認出的，需要用價格來輔助判斷。這就像紅酒的盲測，或是古典音樂在不同演奏者之間的拍子或強弱差距一樣，沒有純粹客觀的可能。讓你心動的對象也是極為主觀的判斷，因為當我在星際社群一遇見了她，我就知道我該回地球了。
那時我在一個專門討論音樂的線上論壇，發現有一個人的熱情貼文特別引人注目。進一步察看她唯一的一張照片，也是活力充沛的樣子。她當時住在地球的繁華區域，是一名記者，經常會派駐到不同城市，因此生活充滿了截稿壓力，與我剛好相反。由於對音樂有共同的熱愛，所以我們從最喜歡的音樂家開始，然後討論了樂團、書籍、如何學習樂器與各種夢想，簡直欲罷不能，每次對話時間越來越久，也越來越深入。我發現自己從未有過這樣敞開心扉的對象，她似乎能夠完全理解我分享的樂曲細節和看法，而且也從我的回應中找到了安慰與快樂。
儘管距離遙遠，但我們之間的緊密聯繫卻逐漸形成愛意，她對我的冷笑話也能捧場大笑，並且記住我說過的許多小事。幾個月後，我發現自己可以笑得比以前更自在與自信了，如果我能與她生活在一起，那種幸福感是否會一直增強呢？這種想法不斷地在我心中湧現。於是，我們決定互許終身。
我開始向開採公司申請離職的流程，但由於下一班接應礦區的太空船需要半年多才會到達，我仍然得再待一陣子。這麼偏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鑽石，是不會有人想來的。我看著滿地鑽石在地表均勻地鋪平，像沙子一樣，任何一粒在地球上都可以賣出好價錢。但那是對於出生在地球的人才會有的價格，在其他太空殖民地長大的人，就完全不理解鑽石為什麼珍貴，他們認為值得珍惜的是水和空氣。而地球上隨處可見的砂粒若是出現在這裡，也將會價值不斐，如果有人炒作的話。
申請不需繁複流程，才幾小時就已傳達到公司最高層，而且大部份時間是花在跨越空無一物的星際傳訊。我得到高層的回覆，他們答應找人交接，畢竟有些複合型問題或首次發生的意外，死板的人工智慧是無法解決的，必須靠真人。排隊想來體驗開採鑽石的人也有很多，他們跟我當初來這裡的想法一樣：一場免費又可賺錢的外太空觀光之旅！畢竟心理狀態能承受孤獨的人數，在地球上已有一半了。
不過，外太空畢竟還是太空，看不到窗外的綠意。在地球上，即便以前住處只有雜亂的街景、髒污的防火巷、甚至一片極其貼近的外牆，我仍然可以從牆上的光影，判斷現在是早上還是下午；牆邊縫隙堆積的極少土壤，偶爾還會萌發幾根小草，或是開出紫色小花。而這裡的窗外，則永遠是一片死寂。生命的流逝無從判斷，讓人感到恐懼，因為只剩下鏡子可以告訴你，還剩下多久日子。
每一個想離開的人大概都經歷了這些吧，對這裡沒有留戀。這裡從第一天開始就給予了所有物資，之後只有不斷地重覆。雖然在地球上也是日復一日地上學或工作，但每天都有微小變化，同學或同事也會變老、變成熟──或是變幼稚；就算不用接觸人的工作，仍然能夠發現辦公桌上的灰塵會變多。但是在這裡，連灰塵都是珍貴的，我只有在第二年過半之後，才發現一小團毛球，仔細觀察後，我推測那是我衣服的棉絮經過空氣過濾系統後集結而成的。我用一個鑽石鑲嵌成的小瓶子裝起這團灰塵，它是我第二個想帶回地球的紀念品。
等待下一位交接者的時間裡，我只能繼續談著遠距離戀愛。那種沒有實際肌膚接觸的愛，也許才是「真愛」。愛的意義是心理上的，若只有身體與性，那只是一種原始生理的本能吧？我跟她依然有許多能聊的話題，不論是生活瑣事、古典音樂，還是哲學大哉問，她都可以與我心有靈犀，我更想要見到她了。好期盼我們在路邊的咖啡屋，一起品嚐那種無法取代的真實感。
然而當返回地球的時間即將到來，我已準備踏上歸途時，她卻突然告知：她被派任新工作，必須離開地球，否則將賠償巨額違約金。我著急地想到可以將那顆鑽石轉賣後幫助她，或是買單程太空船票飛到她工作的遙遠殖民地，但這樣我就沒辦法贈送這個讓她驚喜的珍貴信物了，實在有點不捨得。她也勸我別浪費錢，再撐一段時間就好。但是若要繼續遠距戀情，我們能不能再保持下去呢？
回到地球後，她已經調離，我們始終沒有真正見到面。她在太空中傳來訊息，要我別太傷心，還說曾經有許多古人等了一輩子，寫出許多令人感動的詩詞。我馬上回她「還好我只需要再等幾年，否則我也快要寫出那種等級的作品了。」她還不知道我為她保留了一顆大鑽石，我多麼希望她回到地球的第一眼就能看到，讓她也有享受浪漫的機會，所以只好繼續漫長的等待。
離開鑽石開採工作後，我找到另一份有趣的事情來做：監管線上聊天。目前人工智慧雖然已經能夠像真人一般聊天，影像也可以做得非常逼真，但是在專業知識或是情感糾紛上，容易漏出破綻，會被看出是假的。因此當電腦判斷聊天出現這兩種趨勢時，就會通知我開始介入監控，我會先看過電腦模擬出來的回答，認為適當就可放行，否則我就得代答，特別是關於需要思考的哲學。這就是我能夠發揮的專長了，我能錄取應該也是這個原因吧。
我最多能夠同時監管六至七組對話，再多的話我也會因為對象混亂而漏餡了。公司也設定了許多應對標準程序，例如有人問「你到底是真人還是電腦」時，必須馬上否認自己是電腦，以免喪失這個客戶。另一個規範則是不可以有財物上的往來，不然這種穿插著AI以吸引客戶的交友公司不就成為名正言順的詐財集團了？
五個月之後，工作中的我收到電腦通知，一位在小行星帶採礦的礦區人員在線上聊天室問了難以回答的專業問題，我必須接手回應。他的問題是：「人的細胞有自己的意識嗎？就像人類社會群體裡，各別的個體有自我意識？」
「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你怎麼想到的？」我先稱讚一下，讓他減少防備之心。
「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就像沒有意識的細胞一樣，為了團體而貢獻一生嗎？」
「哎呀，你是不是工作倦怠了，才會想這些麻煩問題。」我得趕緊把問題導引到個人，避免掉入哲學的無底洞裡。
「嗯，似乎有一點，最近覺得這個工作已經做膩了。」
「人都會有疲乏的時候，也許你只要換一個工作就好了。現在人口越來越少，辛苦的工作也都交給電腦去做，你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個有趣的事情來試試。」
「可是你對於我剛才的問題有沒有什麼想法？」
他怎麼還記得繼續追問，我得正面對決了。
「這個嘛，人類雖然常常用類比的方法來推測另一種因果關係，不過類比畢竟不是真正的邏輯，常常流於表面功夫，就像古人的以形補形、或是風水堪輿，其實背後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關連。難道你認為『團體』這個被創造出來的名詞會具有自我意識並控制所有人嗎？」
「哈，你怎麼認真起來了，我只是隨口問問啦。不過換工作倒是可以考慮看看。」
我鬆了一口氣，可以省下時間來繼續對付另一個電腦傳來的訊息了。
對話告一段落的休息時間，我檢視一下剛才與我聊天的人是什麼樣子，因為那讓我想起在小行星採礦與聊天的日子，那段與兩種鑽石為伍的甜蜜時光。檢閱後有點讓我訝異，因為哲學問題之前的對話，竟然是談戀愛的人才會有的情話綿綿。我仔細回想自己剛才的反應，還好討論哲學時不需要有性別的特徵，不至於被看出疑點，然而再繼續閱覽更早的記錄，竟發現他們也是遠距戀愛好幾年了。
突然之間，我的心有種直落谷底的沉重。我看著手掌中的那顆鑽石，光芒似乎失去了某些顏色。不知道該不該問她那個可能終結遠距戀情的問題，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