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花在竹籬笆上攀延到隔壁家的院落，紅磚砌成的一堵圍牆，矮矮的可以看見鄰居的出入，就像眷村內一戶比鄰一戶，團聚成一個封閉保守的生活環境。麻將聲，小孩吵鬧聲，夫妻吵架聲，清晰可聞。
流亡的族群，逃避戰禍，赤焰肆虐，攜家帶眷，渡海而來。南國亞熱帶的天候，溫暖且雨量豐富，驚嚇的心靈，漸漸習慣。於是，數百個眷村，散落在全省的各個角落，南腔北調，各式風味菜餚，好不熱鬧。巷弄窄隘，瓦房相鄰，間或植以綠樹，隔以籬笆。小小的眷村，小吃店、雜貨店、理髮店間雜其中，自給自足，籬笆外的世界，陌生而言語隔閡。她看著太陽在短垣上升起，也望見夕陽緩緩沉落竹籬笆上。
她和母親、姊姊三人相依為命，安靜地在院落中存活，靠著父親遺留下來的微薄退休俸祿，克勤克儉。她跟隨母親由街上走了回來，一隻黃狗施施走來、突吠兩聲，她趕忙向前依附著母親。微駝的身體，肉瘤長在背脊，背負著這累贅，醜陋的外貌，讓她怯畏地逃避人群。游移閃爍的眼神，充滿疑懼驚怯，在別人面前常是手足無措，四處躲藏。上學途中，頑皮孩童，丟擲石塊，讓她落荒而逃。鐘樓怪人的綽號，嘲笑的聲音，使得她飛奔回家。喘息未定，卻見夕陽絢麗的身影灑落黑瓦白牆間，悄悄移動的光影，讓她暫時忘卻痛苦，靜靜凝望著眼前的美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清幽的歌聲從她滿腔鬱悶的心內唱出，平緩傾吐漫漫人生中，無限平和悠閒的企盼。牆角縫隙迸發出叢叢生機，綠意盎然的在罅隙中吶喊。生命雖是艱辛，依然堅毅茁壯，不能氣餒，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情愉悅地走入室內。
年輕俊俏的男子，在短垣外徘徊，電線桿上麻雀聚集，聒噪之聲不絕於耳，但這陌生的身影，為何時常在此流連？姊姊近日回家後總是勤於梳妝打扮，輕快的腳步聲，在院子內響起，然後是關上大門的聲響。黃昏暮色漸漸地灑落在屋瓦上，烏黑的日式瓦片，輝閃橙紅的光芒。眷舍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榻榻米上藺草的味道陣陣襲來，花貓在牆頭上潛行喵叫。屋內一片靜寂，陽光在窗玻上挪移，樹影斑駁，單車咿軋的聲響，由遠而近，孩童的嬉鬧聲，父母的呼喚聲，清晰可聞，家家炊煙升起，暮色漸暗，遠樹模糊蒼茫，盞盞燈火逐漸亮起，照亮了山邊一片屋屋相連的眷村。
徘徊在屋外，電線桿木下的陌生男子，終於和姊姊攜手同進家門，嘴角掩不住的欣喜，灼亮眸光，將姊姊看得滿臉羞紅，卻又異常嬌豔。相互凝眸，溶溶情意在餐桌上、客廳間，在舉手投足的觸撫中，在兩個顫動的心內流淌。母親透過老花眼鏡，看著眼前一對璧人，滿懷欣喜。父親過世後，屋內冷冷清清的，雄渾的男音重現室內。家的感覺，有了男性的支柱，更加完備。看見姊姊小鳥依人，幸福綻現在時而呆滯凝望，時而莫名的淺笑中，愛情的光芒，黃橙的燈火，使得窄隘的室內，頓時溫馨暖和。
劈哩啪啦，爆竹聲響起，姊姊在車上頻頻拭淚，滿盈幸福的車輛，就這樣載走了新婚燕爾的夫妻。室內又再度沉寂下來，母親拄著拐杖，在院子內整理盆盆花朵，陰暗的牆壁上，苔蘚滋生蔓長。斑剝短垣，紅磚外露，攀爬的蔓藤，在午風中搖曳。叩叩清脆的步履聲，陣陣傳來，她在榻榻米上，看著陽光慢慢侵入房內。夏季微燠的空氣中帶來廚房煎炒的味道，不知是誰家仍在忙碌著準備午餐？她走出院子，進入室內，偕同母親在餐桌上悄悄進食。
她走出眷村，沿著巷弄，熟悉的街道和商家，在一片晨光下醒轉過來。豆漿店的油條，在油鍋中翻騰而逐漸焦黃，乳白色的豆漿散發陣陣香氣，聚集的食客，在店前桌旁愉悅進食。「買菜，快來買菜，大白菜一斤十元！」攤攤菜販，爭相招攬生意，她在摩肩擦踵間緩緩前行。肉舖上傳來陣陣剁肉的響聲，雞鴨在籠內喔啼。金黃瓜果，累累堆疊，熱鬧的市場，展現著小鎮的活潑生機。走走停停的人潮中，她興奮莫名地四處張望，每日起來，陽光初現，總是令人滿懷希望。活絡的人群，喧鬧的市聲，讓她近乎掩埋在闃寂生活中的寂寞心靈，有了些許的企盼。日子恆常進行，籬笆外的世界繽紛炫目，偶而出遊窺探，總為寂寥的心內，帶來絲絲悸動。但微駝的身影，這如影隨形，終身甩脫不了的累贅，讓她自慚形穢，蜷縮一角，面對人群，總是怯懼閃躲。愛情的憧憬，緩解她心內莫名的焦躁，姊姊出嫁後，看到短垣外，雙雙儷影，又令她陷入長久的沮喪中。
母親近日身體微恙，竹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清晰可聞，間或一陣嗟嘆和捶打膝蓋渾厚的響聲，水槽上的滴漏，敲打著不眠的夢寐。壁上時鐘滴答而行，昏昏欲睡時又傳來噹噹鐘鳴，天色依舊灰暗，偶聞遠方幾聲不安犬吠，機車狂飆夜路的急驟鳴響，她轉側意欲再眠，但活躍的陣陣思緒，讓她的腦海浮現幕幕影像。喔喔雞啼劃破靜寂，唧唧蟲鳴從院內傳來，短垣上方的天色漸漸泛白，昨夜晾曬的衣物，仍在屋簷下，地上些微濕漉，樹梢懸垂露珠，早起的菜販已趕赴市集。聒噪麻雀在電線桿上啾鳴吱喳。
近日母親頻繁進出醫院，排隊的掛號人龍，滿坑滿谷候診的民眾，枯坐在門診的座椅上。窗外噴泉，水流淅瀝，滴滴清脆聲響在她心上墜落，置身嗡鬧的群眾之中，卻覺異常孤單。走廊上護士推車匡噹而過，響聲在甬道上越離越遠。生老病死、這承接人生關鍵階段的建築，古老而宏偉。出生的嬰兒，殞落的耆老，遠走的身影，在時間的迴廊上漸趨暗沉。醫生閃爍的眸光中，欲言又止。究竟何種病症會發生在母親身上？疑懼似水珠滴在心上，激起無邊無際的漣漪。她和母親走下階梯，出了醫院，沿著紅磚步道走著。她攙扶著母親，沿街車輛叭鳴不斷，凌亂的步履，不知要走向何方？恍恍惚惚地沿著記憶的巷弄，一路走回家中。籬笆上的牽牛花，黃橙而雅緻，綻放在枝頭上，陽光的陰影移轉到屋簷和牆角。紅磚牆壁斑剝，雜草由縫隙迸發而出，熟悉的家居生活，一草一木如此鮮明，她牽著母親走入室內，微涼晚風陣陣吹來，穿過紗窗，掀動簾帷，碎花窗帷在窗邊不停晃動。細頸花瓶內，一株素馨蘭寂寞地在昏暗的室內開著，她捻亮燈火，餐盤洗滌聲在廚房內活絡起來，唧唧蟲鳴在夜風中陣陣傳來。母親捶打膝蓋沉悶的聲響清晰可聞，暈黃的燈火下，晚餐也已備妥。母親卻沉睡不醒，她就著盞燈默默進食。她惴惴不安，數度前往床榻探看。母親熟睡的鼾聲時歇時鳴，她上前將被單覆蓋母親身上，然後掩門而出，屋內一片悄寂，她看著穹蒼無限晶亮的星子，歷數重重往事，回憶將舊日時光在眼前幕幕重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