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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

發布日期:
作者: 楊熾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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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病,一日數發,嗚嗚鳴響的救護車輛,在院落和醫院間狂奔。她尾隨擔架上的母親進入急診室內,昏迷的母親,在呼吸器下維持危篤的生命,忙進忙出的醫護人員,時而電擊,時而按摩急救,微弱的呼吸氣息,緊閉的眼眸,她眼睜睜的看著母親步步邁向死亡,在一陣手忙腳亂和大聲呼喊後,撒手西歸。她匍匐在母親漸趨冰冷的身上,冀望再次擁抱這朝夕相隨,如今卻毫無知覺的母親。豆大淚珠沿著臉頰流下,淚眼模糊中,母親沿著一條僻靜的小路逐漸遠離,終於消失在小徑枝葉掩映的底端。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醫院,沿路的樹叢街道,依稀熟悉卻又覺得異常陌生,她宛似大病一場,虛脫般地拖著疲累的步履,遊魂般地走回家中。夕陽的餘暉,殘照巷陌屋宇,牽牛花依舊在籬笆上四處綻放。少了母親,室內更加闃寂,單車咿軋,小販叫賣聲,孩童的喧鬧聲,一一傳至耳畔,她空洞的腦海,昏沉而無法思考。噹噹牆上幾句鐘鳴,驚醒瞌睡欲寐的她。她驚跳起身,只見門扉緊掩,室內悄寂,夜色逐漸籠罩大地。母女相依,一路走來,如今恰似兒時躲藏遊戲,母親匿隱無蹤,四處找尋,輕聲呼喚,回答她的只有空洞的回音,和不知所以兀自清澈的月光,悄悄地踏入院中。畸形的軀體,對於婚姻的想望早已斷念,而今竟連母親也都身故離世,寂寞孤單似夜霧潛行,瀰漫床榻。想著未來茫茫路途,悲不可抑地在床頭號啕大哭。
母親的墳塚,安臥在山腳視野開闊的公有墓地上,滿腔鬱悶的時候,煦陽普照,微風輕拂之際,她常會不由自主地走向墳地的山路,徑旁野草蓬勃茂長,這迎著海岸的一片山麓,視野遼闊,碧草如茵。多少喧囂已經沉寂,平凡的一生,終於在此停歇安息。愛恨情愁,早已煙消雲散,只留一雙瞭望的眼眸,終日面對,飄渺霧露,白浪翻騰,和鳥雀啾鳴的一方綠地。三五明月之時,松影搖曳,皎潔月色在田野上梭巡。彷彿聽到夜梟寂寞的鳴叫?呼喚些什麼呢?焦急亟欲尋求共鳴的聲聲啾唧,在夜風吹拂,灰暗的原野中迴盪。夜梟淒厲又不甘寂寞的鳴叫聲,忽在樹梢,忽在草叢中,究竟在尋覓些什麼?
她望著白淨的一片沙灘,遠方天際,歸帆點點,適宜家居,適於回顧紅塵的棲止之地,很適合母親平易可親的性情。不爭不怨,不忮不求,平平和和的一生,安安靜靜與世無爭的存活。嘈雜的世間,彷彿與她無關,微笑和凝眸間,思緒飄散,在日暮將臨時,在籬落的徘徊中,在晌午清寂的院落內,在圍牆內自給自足安適的生活裡,在偶而走出籬笆探尋窗外的春天時。熙熙攘攘的人潮,熱鬧的吆喝販售聲此起彼落,芳香的豆漿由店鋪飄散而出,繁榮的小鎮,恬靜的家居生活,伴著兩個女兒,人生還有什麼可以抱怨和計較的?
她將鮮花放置母親墓前,隆起的墳塚,雜草叢生,多久沒有前來探望母親了?雷鳴霹靂,大雨傾盆之際,常在窗前揣想,山巒墓地,濘泥的山路,濕漉的松林,母親是否害怕而顫慄蜷縮?今日突然放晴,她便迫不及待地,走向這臨海的山麓。昨夜驟降的暴雨,崩頹多少鬆軟的黃土?水窪處處,太陽和煦的光芒,迴映著亮灼的光影,恍惚聽到草叢中傳來唧唧蟲鳴,鷺鷥在水田中覓食,偶而又振翼翱翔後聚集在相思叢林內,彷彿在商議討論些什麼?今春的雨水豐沛,秧苗在隴畝中迎風款擺,綠意盎然的生命盡情綻放。春天的生機在原野上,小溪邊,花朵的奼紫嫣紅中欣欣向榮。她點燃金箔銀紙,捻香膜拜,火光在烏黑灰燼中奄奄一息。
她凝視石碑上四處攀爬的青碧苔蘚,已遭攻克淪陷的生命城堡,死後無知無感,只能任憑繼起的生命踩踏屍骸,邁向迢遙不可臆測的前方路途。她想到呱呱落地後,已經畸形醜陋的軀殼,伴隨她屈辱悒鬱地存活,曾經幸福地與母親朝夕相伴,窄隘的院落,封閉的眷村籬笆,雖不是盡如人意,卻也溫馨舒適,平凡孤獨的一生,恬靜緘默的個性,她在熱鬧的小鎮,在雞犬相聞的眷村內流連徘徊。生命於她雖是殘酷,但只能盡量避免自憐神傷,樂觀地存活。卑賤如她,對於無望的人生,只能日過一日,苟延殘喘。漫長路途,不敢預測,也不想回顧。她慢慢地沿著山麓小徑走著,一片臨海的墓塚,環境何其清幽,適合憑弔,也適合傾訴思慕之情。人鬼睽隔,訴說總是無法傳遞回應,生活中的小憂小怨已如過眼雲煙,唯獨驟失依附,哀慟逾恆。想念的時候,漠漠水田,青翠山巒,累累墳塚,山徑小路,就是最佳縈念徘徊的處所。她回望山邊迎風向海母親孤單的墓地,無數的往事,浮映心頭。她慢慢地走下山去,籬笆上的牽牛花,迎迓她的歸來,犬吠雞鳴,童稚喧鬧之聲不絕於耳,她又重新回到熟稔舒適的屋舍院落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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