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共度的除夕 ──寄給大寶女兒的家書
大寶:
今天是除夕,在中國人的習俗裡,是全家團圓的日子,也是父母翹首盼望,遠方遊子風塵僕僕回鄉的日子。在這個本該一家人團聚的特殊節日裡,在天上的妳還好嗎?此刻,歐克頓溫暖的家,應該已經亮起燈光,等待妳的歸來。痛失摯愛的港元、折翼的小多,尤其是失恃、孺慕日夜的潔恩、維恩,正在想妳,在等著妳,妳回家了嗎?──飛回那個妳和夫婿在異域他鄉、胼手胝足所築起的愛的小小窩巢。夜寒淒清,形單影隻的妳,是否已經安頓好自己?是否找到回家的路?爸爸心中有著太多的牽掛!
今年的除夕,是妳離開我們的第一個除夕。近日,媽媽曾多次恍神,說過年了該跟大寶視訊,待回過神來,始知陰陽阻隔,已無去處,遠來的網路問候已成絕響,我們再也聽不到妳笑盈盈說著「爸、媽新年快樂」、「T寶、小心肝快來給阿公阿嬤拜年!」的祝福。我與媽媽黯然神傷,竟相對無語凝噎。
現今台灣的世紀瘟疫疫情,持續延燒,我們婉拒親友的探訪與聚會,相守寂靜的家園,看著屋外的淒風苦雨、院子裡毫無綻放動靜的櫻花,聽著遠遠傳來的爆竹聲,感覺臺北這個年節較諸往年,似乎更顯得蕭瑟而寒冷 。「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年,我們特別想念在美國、南洋和金門的家人,更更想念妳!「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少了妳的除夕,風雨遮斷共看的明月,生死殊途,重洋遠隔,我們分離在不同的地方,卻有著相同的傷感與淚水。雖然「底事生死兩茫茫」,但思遠重山難隔斷,意切冰河復開封,幽冥遙迢,難阻親情,妳仍然可以感應到我們的摯愛和思念的,對不對?
除夕夜,身為軍人子弟的妳,可記得我們曾經共度的除夕?年節對於官兵來說是過節,但對主官而言,則是過關。為了讓國人平安歡聚,部隊都要加強戰備,而指揮官必須與留守的袍澤同在,那是一份責任和道義。因此,做為職業軍人的家庭,我們過年過節的模式,跟絕大多數的一般家庭,迥然有別。在我羈身軍旅期間,媽媽為了一家人年節得以團聚,也讓你們瞭解爸爸的工作很辛苦。於是,她帶著你們,像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或依時遷徙的候鳥,攜著行囊,在擁擠的人潮裡,跋山涉水,跟著我的職務調動、駐地不同,四處飄流,苦苦追隨。往事歷歷,讓人感慨萬千。
民國七十年(1981),我在官校當連長,我們的除夕是在鳳山的黃埔營區度過的。當時的妳才一歲半,應該沒有什麼印象,但媽媽想起牙牙學語的妳,穿著深紅色的棉襖,在學生大餐廳會餐時,捧著紅蘋果,興奮的叫著爸爸,稚嫩清脆的童音,迴盪在偌大的餐廳中,引人注目,卻讓初為人父的我羞紅了臉,不知所措。深夜裡,指揮官馬登鶴爺爺來發紅包,妳已經在靈甫樓連長室那張窄窄的單人床上酣然入睡,粉嫩的小臉,就像妳白天手捧的蘋果,嫣紅香甜。那一夜,爸媽和妳三個人,互相依偎在那狹窄的空間,溫暖安詳。這說明:無論現實生活多麼窘迫匱乏,家人平安相守就是一種幸福,不是嗎?
民國七十七年(1988),我在臺中港守海防,妳九歲,小皮六歲。我們的除夕是在臺中的梧棲營區度過的。媽媽帶妳和小皮搭臺汽的中興號,一路堵車來到梧棲。起初在那間沒有窗戶的營長室(據說是庫房改裝而來)裡嬉戲,後來與營部連一起祭祖,共進晚餐,也參加了弟兄們的聯歡晚會,妳被熱情的大哥哥們,拱上去唱了一首「哥哥爸爸真偉大」,青澀的表演,鼓勵的掌聲,妳可還記得?嗣後,我把妳們送到附近港區的船員商務旅館,就坐了吉普車去慰問海防據點了。妳問媽媽:「為什麼爸爸今晚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呢?」多年後妳才理解媽媽的解釋,還不忘抱怨梧棲的狂風沙與營長室旁中港大排的惡臭,並調侃爸爸的過敏鼻塞,終於有了意外的作用,讓我啼笑皆非。其實,你們能來,已經是我最大的安慰與幸福。
民國八十三年(1994),妳就讀國中、小皮唸小學,小多剛滿周歲又一個多月,我們的除夕是在苗栗通霄營區過的。當年沒有第二高速公路和西濱快速道,小鎮的交通不如現在便捷,媽媽拎著你們,拖家帶眷,搭海線火車到部隊眷探。當天晚間,我們一家跟著本部中隊一起吃年夜飯,參加祭祖後,我和政戰處長李文鎮叔叔,就分頭去慰問各班哨了,留你們母子四人在辦公室守歲和看電視,自己照顧自己,妳們兩個半大不小的女生,逗弄著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嫩娃小弟,倒也自得其樂。
由於鎮上沒有旅館,指揮官室只有一張單人床,而且也不適合小娃娃睡覺,最後只好借來幾張部隊體測的綠色軟墊,舖上軍毯和棉被打地舖,讓你們得以坐臥休息。凌晨兩點多,我從海邊回到指揮部,抖落風沙進入屋內,看見妳和皮娃圍著小弟,三個人睡得非常香甜,僅有媽媽還在看書靜靜等候。在暈黃的燈光下,一切那麼靜好,似乎屋外咻咻狂飆的海風、疾駛而過的火車氣笛,以及發電廠轟隆的噪音,都被嚴實的阻隔在斗室之外。回想當年此一情景,內心有幾許辛酸,但一家人能平安、健康團聚在一起,即使環境再簡陋,條件再差,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民國八十九年(2000),妳讀大學,小皮是高中生,小多在唸小學。我們的除夕是在小金門的龍磐坑道度過的。媽媽帶著你們搭軍包機,轉渡輪來眷探,安排住在虎踞樓的接待室。你們同樣參加了官兵的祭祖、餐會等活動,但最特殊的是:周榮華叔叔的夫人嘉敏阿姨,打理了一整桌最傳統而道地的客家美食菜餚,不遠千里從楊梅揹來,親自下廚,讓大家品嘗到平生最不一樣的年夜飯,迄今難以忘懷。
深夜裡,我去慰問第一線的據點,臨走前交代早點休息,畢竟舟車勞頓,大家都累了,你們卻跟媽媽請求:希望一起守歲等爸爸回來。但等我凌晨回到旅部,你們姊弟三人擠在一起,睏倦的睡著了,燈火通明,仍在播放的電視,傳達你們守歲的誠意,爸爸收到了。幫你們蓋好被子,回到辦公室,雖然離島的天氣很冷很冷,但內心卻是溫暖而幸福的。
第二天,妳要趕回臺北,原訂班機受天氣影響取消,必須重排候補,眼看隊伍大排長龍,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透過所有的管道,才順利將妳送上飛機。事後妳跟媽媽說:假如妳不是爸爸的小孩,恐怕當天是回不了臺北的。從此視返金為畏途,那是妳最後一次回到島鄉吧!這次赴美陪妳,原本相約等妳病癒,我們就回汶浦的「思源第」走走,那是印尼阿公蓋的家族故事館,做為親族歸鄉的磁極。誰知事與願違,妳的病情急遽惡化,懷鄉謁祖之旅,頓成永遠難以實現的旅程。登望故鄉而噓唏,只能期盼妳魂兮歸來!
民國九十年(2001)以後,我調士校或國防大學,因屬學校機關,且離臺北很近,通常你們陪我吃過年夜飯就回家了。九十一年(2002)夏天妳出國讀書,拿了碩士與博士學位,接著結婚建立家庭,此去經年,我們一家五個人就很少再一起除夕團聚了。但除夕夜,無論走得多遠、身在何處:風光明媚的聖地牙哥,美西的舊金山,冰天雪地的愛荷華、德州的達拉斯,或維州的維也納、歐克頓小鎮,妳都會捎來濃郁的思念和深情的祝福,讓我們知道妳很好,要我們放心。如今,妳已經離我們遠去,海天渺茫,那輕聲的問候、溫婉的關懷,恐怕只能寄望於夢境了。在這個冷清的除夕夜,妳會回來看看爸媽嗎?不管可知或不可知,我們都會留一盞燈,照亮妳的歸途,即使風雨再大、夜色再深,仍會耐心靜候妳來入夢。
「青山掩卷泥土冷,黃土縈懷骨肉親。海畔聽潮說心事,淚眼風迷浪紛紛。」往事不堪回首,難忘的是:我們昔日一起共度的除夕。即使此情此景已成追憶,但至少在風裡、在雨中,在我們親子、手足相親相愛,互相擁抱的幸福裡,我們愛過,走過,擁有過!其實可以無憾。作家蔣勳說:「生命裡忘不掉、捨不得,是幸福的開始。」我們忘不掉妳在世時的美好,難捨那斬不斷的親情,在生命的長河裡,它們涓滴匯成溪流,終成永恆。然而,「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我們不能再沉耽在失落的哀痛之中,時光滔滔煮化山石,生命生生不息向前,TV兩個小寶貝幼年喪母,處境堪憐。妳未竟的職責,必須有人接手。是以,我和媽媽答應妳的未竟之事,必會努力克服艱難,順利完成,撫育TV她們平安快樂長大。
除夕淚墨疾書,只希望妳能將一切放下,安息主懷。爸媽的思念與愛,永不止息!
(爸爸書於農曆辛丑年除夕202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