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八瑤灣──我的九棚三部曲
首部曲──天涯八瑤灣
九棚,古稱八瑤灣。記憶中,甚遠。
時間是1994年春天,我在淡水的家中一邊忙著手邊的工作,一邊聽警察廣播電臺一位民歌手蘇來主持的節目,那磁性的嗓音問著聽眾,您知道台灣有沙漠嗎?就在那一天,我驚訝於台灣有個「九棚大沙漠」!那年入夏前,我們拜訪了心中嚮往的九棚。沙的壯闊,是成語中的「堆積如山」。沙,順著太平洋吹來的強勁東北季風,將沙綿延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巒與丘壑。
然我不能忘卻的風景是,高沙丘上一棵棵光禿的樹,化成白木筆直的挺立在沙丘上承風迎露,或是在沙堆中傾頹著將嘆息落向黃昏。
我知道,這海岸沙丘曾經是一片熱帶海岸林或是木麻黃防風林。沙漠化,讓它定格成一幅撼人的蒼勁與樸質。
1994年,交通不若現今便捷,那年從淡水驅車到九棚,甚遠。因而九棚在我心中都是永恆的「天涯八瑤灣」。
二部曲─荒漠飆沙客
時間是2003年的過年旅行,我環島的腳蹤悠悠來到九棚駐足。是懷念那一丘的風景,一棵棵白木在沙丘上承風迎露,或是在沙堆中傾頹著將嘆息落向黃昏的風景。
如果您問我:「看到了嗎?」我的答案肯定讓您和我一起失落─「沒有!」
我原始、無華,依著自然脈絡消長的「九棚大沙漠」,竟然成了「飆沙競技場」。白木不見了,因風堆積的沙丘地貌、風巷、沙紋……,在吉普車輾壓的路徑中,消逝、曲折它原有的樣貌。
初相遇的九棚,大女兒就讀幼稚園大班,小女兒還沒上幼兒園;重相逢的九棚,孩子們都上了國中。於是,那天失落「舊山河」的我,想著千里迢迢而來怎麼辦?只好領著兩位青少年「入境隨俗」的坐上吉普車,從沙壁俯衝而下。我忘了,我們的尖叫聲可否跟著吉普車一起在沙谷間落下……。
三部曲─綠化的沙漠
時間如白駒過隙,二十年過去了。今年過年旅行,我三訪九棚大沙漠。這兒也是陳耀昌醫師所著的《傀儡花》所改編的「斯卡羅」電視劇中「社寮港」的片場。我們的起點和終點都在九棚的中港溪開始與結束。
為我們導覽八瑤灣活動的是社區導覽老師,人稱龍蝦大哥,他領我們濯足清溪,涉過九棚的中港溪。
上了溪岸,就迎上綠地草皮和夾道的林投,續行後見到幾處泥潭是水牛享受泥浴的SPA池。因鮮少見海邊林投林間有綠草一帶,兼有水塘景象,甚覺這兒放牧的水牛,在天地間吃飽、喝足、沐浴甚是幸福。
避風處的林投植株甚高,密葉如傘。這海岸線上防風定沙要角,在海口人家眼裡處處是寶,童玩、藥用、茶飲,以及提供小動物們遮風避雨的棲所……。相較於我們淡水中法戰爭古戰場的金針木耳林禦敵的刺林相較,它就可親了許多。
沒多久,眼前出現一條蜿蜒在林間的沙徑。龍蝦大哥告訴我,這兒就是我曾經的九棚大沙漠了。
眼前,很美。一片木麻黃樹林!這片木麻黃林地,一點都不輸我情感記憶中的「武陵二葉松森林」。林地裡,芳草鮮美、掉落的木麻黃針葉似松針地毯,和沙地交織成一黃一綠的森林地被。這兒沒有任何人為設施,成林的木麻黃在一派自然中,伸展它特有的丰姿和翠色慾滴的綠……。
我站在森林入口處,無所適從!我最初的九棚大沙漠,在林務局主導的植林計畫經年後,用這片森林與我重相逢。
我一路咕咕噥噥,對綠化沙漠,甚覺惋惜!我的直線思維是墾丁半島森林覆蓋率應有九成,這兒根本不缺乏森林,但是全台灣「大沙漠」就只九棚村一個(九棚沙漠或港仔沙漠舊時都隸屬於九棚村,後因人口增加而有港仔村的增設)。大沙漠最初的壯闊是傍著海岸前山,飛躍到後山半山腰方止。
龍蝦大嫂從小在九棚出生、長大,是道道地地的九棚人。她告訴我:「以前的沙有五層樓高。小時候的家,廁所在屋外,得冒著狂沙到屋外上廁所,常常是上完廁所就出不來,因為風沙已經把門卡住,得等到下一個來上廁所的人剷出路徑才能解圍。但林務局植林後,沙害減少,生活品質獲得改善。」聽了當地人的心聲,我啞口以對。雖然我無法苦其所苦,但真心了解連基本的上廁所,都無法「來去自如」的困頓……。
但我仍舊相當失落。一直到我的腳步來到一處風成地貌。不難想像當海洋的風揚起地面的沙粒,隨風而動的風流沙通過對地面的侵蝕、搬運和堆積,最後以沙瀑之姿無聲的崩落於此……。眼前的沙瀑上,一棵棵生氣蓬勃的木麻黃生長著。這是我最初相遇的風景「……高沙丘上一一棵棵光禿的樹,化成白木筆直的挺立在沙丘上承風迎露,或是在沙堆中傾頹著將嘆息落向黃昏」的木麻黃,它們的後輩子孫們,重新站在這塊疾風的土地上,和這狂沙競奪生命的消長……。
這是否是大自然的迴旋曲?迴旋著熱帶海岸林或是木麻黃防風林海岸,再迴旋海岸沙漠化的林地;迴旋著沙漠的生成與消失,再迴旋沙漠的綠化工程;再迴旋新的熱帶海岸林或是木麻黃防風林海岸……。
我站在沙丘頂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九棚大沙漠,換了另一種無聲的柔美,把源自牡丹灣山港仔溪和港仔山九棚溪淤積的沙土,在八瑤灣海岸和落山風一起創作屬於它們的故事……。
我回望今日走過的九棚沙丘,不再悵然所失。我向著海岸悠悠走去,看見沙灘摩托車在一丘一壑間高低起伏,只覺「天淡雲閒今古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