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員外」的女兒們
夫妻情深,奈何病魔纏身
原本身體情況就不佳,加上為生活操勞,有好幾次母親都面臨生死關頭。
身體狀況差,奔波於醫院間,是家常便飯,情況嚴重時,就得舟車勞頓轉診到台灣。
「寶玉身體雖然最差,卻也最好命」,親戚們都說,母親嫁了好老公,照顧周全,否則哪能活到今天。病中的母親,想起被拖累的父親,卻不免感傷。
「細漢沒老母,大漢又被我拖磨」。母親說,父親約莫七、八歲,祖母在屋頂曬地瓜簽,不慎跌落身亡,從此年幼的大伯、父親,跟著祖父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日子,祖父忙著賺錢,只能任由孩子蓬頭垢面地在村子遊蕩,村民好心,常會招呼大伯、父親進屋喝碗熱粥,暖和一下身子。身子弱的母親憶及從小缺乏母愛,婚後又沒有妻子貼心照顧的父親,往往禁不住流下淚來。
母親有地中海型貧血,每隔半年就要輸一次血,由於吸收能力不佳,輸的還必須是經過篩洗過的紅血球,家在偏遠離島,交通不方便,每次輸一次血,便如臨大敵。
母親動輒轉診台灣,我們兄弟姐妹只能東寄西託,救護車嗡嗡駛來,接走父親以及躺在床榻上的母親,而我們,則靜靜的由姨媽們各自帶開,過著又一次的寄居生活,何時能再看到父親與母親,沒有人知道。長期輸血的結果,腎功能日益變差,最終必須固定洗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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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戰火連天,七仙女盡成仙
昔日戰火連天,當年東門員外的七仙女,如今全部成仙,天上相見。
老大珠璧年紀輕輕便守寡,帶著五個孩子流離台北,艱辛幫傭養育五個幼兒長大成人。
老二寶愛遠嫁新加坡,與夫婿落番星洲討生活,氣喘多年,在生活困頓的昔日歲月裡,返金見面難如登天。
老三寶雪先天心臟不好,無法承受舟車勞頓。
老四寶玉,我的母親,身體孱弱,病痛纏身。
老五王璇,婚姻路多舛,為生活奔波。
老六跟人交換,音訊全無,老七戰火逃難中,飢餓夭折。
「聽鄉人談起,曾在香港看到一個很像我們姊妹的女人」,前幾年,五姊妹循線探訪當年被送給廈門的老六,可惜仍然音訊渺茫。
母親一周需洗腎三次,洗腎的針頭粗大如鋼筆心,一針進一針出,每次洗腎,就要挨上二針,痛苦難當。
由於血管細沉,每次找血管,就是個大工程,找到後,又常因血壓過低,不得不時洗時停,洗沒幾次,血管阻塞不通,又得後送台北擴張血管。稍有不慎,撐破血管,又必須重新開刀安裝新的人工血管。
幾年下來,身上已經很難找到可以洗腎的血管了。好幾次,姊妹們前來探望,禁不住痛哭失聲。歷經戰亂,姊妹情深的心情,外人很難體會,因父母早逝,有的送人做養女,有的送人做童養媳,有的則跟著嫁做人婦的大姊,有一餐沒一餐的討生活,哭泣的,有過往的悲情,也有手足間的不捨。
我捧起母親那脆弱易斷的雙手。暗黃而沉鬱,是撫育我長大的貧瘠黃土地。
隆起的手掌骨,乾癟多皺,像飽經風霜的太武山丘。
濁青細微的小血管,恰似乾枯的浯江溪。
「東門員外」早已成為歷史名詞,就像這島一般,已經漸漸褪去了原來的容顏,乏人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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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搭了二個多小時的直升機,陪母親安寧返鄉,依然記得她的那雙手,一路由溫熱到冰冷。
想到因廔管通管不慎導致插管,母親驚惶睜眼掙扎。想到母親往生前一天,連動三刀急救。想到醫護人員不察,直到深夜要翻身換尿片時,才發現頸動脈的臨時廔管傷口,已滲了好幾小時的血。想到深夜需要緊急輸紅血球,卻求救無門。想到醫生宣布放棄治療,要我們趕緊申請安寧返鄉。想到連往生前,都得打強心針,幾經折騰,才得以搭機落葉歸根。………
飛越過台灣海峽,我壓低身,湊近母親的臉頰,阿母,妳免驚,阮已經到金門啊,妳免驚,阮已經到金門啊,我吶喊著。
嗩吶、鑼鼓聲聲響起,眾人放聲大哭,舅舅的靈柩緩緩抬出,我雙眼噙著淚水,雙手合十,在迷濛中,向母親與舅舅、阿姨們,叩首拜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