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表哥提著母雞還有一塊豬肉走下斜坡,天氣炙熱,豔陽懸天,還好有一絲微風,吹動著竹叢細瘦的竹葉,綠蔭遮翳帶來一片清涼。光影迷離中,紅色屋瓦的村舍就座落在竹林後,他向右走入一片水泥鋪設的廣場,唧筒咿軋之聲不絕於耳,水井旁的地面上一片濕漉,晾曬的衣服在竹竿上飛揚。
「阿公,阿公,表哥來了。」家道中落後,賣掉祖厝,就在原址附近蓋起這座紅瓦屋舍,黃犬狺狺而來。
「親家公,身體好嗎?」祖父中風後,傷及言語中樞,只能點頭示意。
一路遠來的表哥在廳堂坐定,祖母忙著泡茶,我坐在門檻上好奇地看著。
廳堂上的祖先祠牌前,香火氳氤,檀香在銅爐內燃燒,窗外麻雀群集電桿木旁的電線上,吱喳聒噪,午風自窗隙徐徐而入。
表哥在廳堂上,看著牆壁上歷代先祖褪色的黑白照片,昔日繁華景象倏忽消散,記得作醮時滿坑滿谷的親戚觥籌交錯,客家八音,鐃鈸喧天。繁華落盡後,只剩少數訪客前來探視。
寂寥暮年,祖父母偶爾會拿些聖誕燈飾回來加工或是飼養雞隻,賺些零錢貼補家用。
一群啁啾全身鵝黃圓滾滾的小雞,在黃色溫暖燈光下,圍聚在母雞的身邊。好奇的我總會在雞舍旁邊駐足良久,每天早上雞舍內,一顆顆純白的雞蛋滾落在鐵籠的溝槽邊,母雞便得意地咯咯一陣鳴叫。我提著竹籃逐一撿拾餘溫尚存的雞蛋,祖母也會託人拿去早晨的市集上販售。
表哥拿起茶杯,品嚐著新泡的春茶,和祖母閒話家常,祖父在旁默默聆聽。門外綠秧在水田中迎風款擺,雞啼一陣,停歇半晌後,黃狗又不甘寂寞地在院子內狂吠,斷斷續續的話語,在耳邊迴盪,我在門檻旁打起盹來,昏沉的腦袋,垂釣著闃寂的午睡時光。
舅舅早逝,三分薄田勉強供應家庭所需,母親出嫁後,外公常拄著拐杖,提著糕點沿著兩旁種植尤加利樹的道路走來小鎮。秋天來時,滿地落葉,行走其上,窸窣之聲,在身後不絕於耳。秋風倏忽吹來,挾泥帶葉,在眼前迎面飛來,只得舉臂遮蔽,當陣風止息後,秋天的陽光,又溫煦地照在身上,感覺全身暖和。燦亮陽光,金光閃閃地篩落樹隙,尤加利樹嫩綠的枝葉在樹梢搖晃,滿地金光點點。外公瘦弱的身影,沿路走著,前往鎮上探視母親和稚齡的外孫,耄耋之年,步履蹣跚而來,那時怎會明瞭外公思念子女的焦慮心情?而今棵棵沿路佇立的尤加利樹,總會讓我想起昔日情景而生孺慕之情。外公過世後,母親分得些許田地,但思及舅舅早逝, 孤兒寡婦生活拮据,便放棄繼承土地的權利。我們舉家北遷後,表哥不時前來探視。
迢遙路途,我坐著火車,看著窗外林野村舍,山崗綠巒,幕幕飛逝。折騰了三四個鐘頭,始抵雨港。陰雨綿綿,連月不開,港邊景色陰鬱,港務大樓黃褐的身影,蹲坐在港岸邊,波波海浪沖擊而來。我在顛簸的公車上,拉著母親的裙角,異鄉的景物一一呈現眼前,迥異於鄉間的隴畝綠秧。窄隘的巷弄,依山建築的房屋,濘泥的上學路途,我的童年記憶從隨風搖晃的尤加利樹下,變成一灣細白的沙灘和礁岩旁簇擁的漁船。海風吹散髮絲,起伏的浪濤,波波拍岸,然後消退,沙沙之聲總在短垣後的蚊帳內,酣睡的夢中鳴響。我沿著一條夏日艷陽高照,冬季淫雨不斷的馬路,走向山邊的小學,歲月黝暗的身影在蓊鬱的樹叢間窺伺,我亦步亦趨地沿著崎嶇的道路,邁向人生分歧的旅途。
高鐵貫穿島嶼西側南北後,沿路車站旁的土地飆漲,偏鄉農戶身價一夕暴漲,外甥分得近億財產,昔日清貧窘困的日子,恍如過眼雲煙。母親主動放棄的田產,宛如錯身而過的財富,少了父母的庇蔭,只能跟隨父親胼手胝足,一磚一瓦在大樹下建構溫暖的家居。如今兒女一一長成,平安順遂,回顧往事,總是感恩知足。外甥為人豪邁,四方朋友,麇集而至,借貸投資,冶遊宴客,不旋踵意外之財,花費殆盡,繁華若夢,驟來財富又回歸漠漠紅塵。滿眼迷茫的外甥,望向高樓崛起的新興市鎮,心上有說不出的惆悵。往事猶如夢幻一場,窗外貓咪沿著屋脊慢慢走著,午後的陽光照在老樹懸垂的榕鬚上,他臉頰上的鬍髭密生茂長,雙眼發紅望著白亮的陽光,燦亮光影赤足在草地上嬉遊,金閃亮晃宛如白花花的金銀財寶,瞬間又消失在一片昏黑陰涼的暗影中。他爬上層層階梯,走向表哥的臥房,許是債主需錢孔急,只得求援表哥,一陣齟齬,間或爭吵詈罵,他悻悻然地走下樓梯,沿著竹叢後的土地公廟走去,廟埕上空曠無人,三兩耆老在樹蔭下納涼,揮搖紙扇,揮去陣陣滯悶的暑氣,但揮不去瞬息萬變,目不暇給的社會變遷。
微風吹過樹梢,也鑽進晃搖的窗帷內,陽光斜照屋宇,光影映現在一堵白牆上。他又重新爬上樓梯,房內悄寂,推開房門,卻見表哥削瘦的身體懸吊在屋樑上,他驚叫大喊,推窗,狂吼,淚如雨下,仆伏在已然冰冷的身軀上嚎啕大哭,黃犬急奔狂吠,竹叢沙沙鳴響,花貓在屋脊上緩緩走過,陽光靜悄悄地照在房內凌亂的床鋪上。
那年的舊事,彷彿猶在眼前,尤加利樹下點點光影浮動,池塘上朵朵蓮花幽靜嫻美。蛙鳴陣陣,草叢中蟲鳴唧唧,馬路上,枝枝電線桿木,等距綿延到天際。烏黑模糊的身影逐漸明晰,外公拄著拐杖沿著尤加利樹下,一路踽踽而來,雞啼喔喔,溪水潺潺,紅色朱槿在路旁水邊恣意綻放。清寂孤單的鄉村小路上,落葉隨風飛揚,行走其上,窸窣之聲也常會出現在睡夢中,清晰可聞。夢醒時望向窗外,當年在門檻邊打盹昏昏欲睡的我,在秋日午後時分,樹梢鳥雀急飛,隱約的啁啾聲中醒來。
先祖凋零,故人遠離,我在南下奔波的高鐵車廂內。每當穿過綠巒村野後,新竹車站即將抵達時,我總會不經意地回頭望向那山腳下的紅瓦屋舍,那曾經是母親生長的地方,如今已經蛻變為棟棟遮雲蔽日的大樓,群聚的水泥叢林淹沒了荷塘水柳,也阻絕了遙望故鄉的心眼,午後亮灼的陽光照入窗,玻璃窗上浮映模糊的身影,我彷彿看到時光迅雷不及掩耳地將我幻化成白髮蒼蒼的老者。棟棟大樓在田野上隆起,恍惚中光影浮晃的尤加利樹參差其間,雙眼朦朧中驚覺淚水早已沿著臉頰滴落。一條孤寂的鄉間馬路上,落葉瀰天飄舞,電線桿木急速後退,越離越遠,終於消失在窗外幕幕飛掠而過的翠綠山巒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