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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居吾述】一個人、兩座島

發布日期:
作者: 周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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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你也不會信!這幾年來我的工作,讓我生活在兩種極端的狀態。像生活在同一個國家的境內,卻又得刷著護照進出兩個邊境。我一年見不到老闆幾天,同事、客戶、供應商以及商品都存在於遙遠的地方,就像處在虛幻與現實之間,一灣海峽、兩座島嶼,一個人穿梭其間。
每周有二、三天,我得從水頭碼頭搭船到達廈門上班!總公司租了個共享辦公室的工位,所謂的公司就只存在於幾張紙和虛無的網路資訊裡,公司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其他的成員都在台灣、美國和歐洲。這天早上因為濃霧船班延誤了,在船離開港口後沒多久眼前的景象就陷入了一片蒼茫當中!抬頭往船艙望去,除了輪船兩側激起雪白色的浪花之外,眼前盡是一片帶點淡藍色的蒼白。來自天上的慘白滲入了海水之中,奪走了屬於海水該有的色彩,也同時遮去了屬於天空的藍。與其說是海天只剩一片白茫茫,不如說是映射了我心頭的茫然吧!是為自己的前途感到茫然?還是為這個已經失去時空分辨力的不確定年代呢?當下看似甚麼都可為的自由年代,卻也是被生活綁架的不自由人。
這混沌不清的尷尬顏色,不正是這兩座比鄰島嶼的反射呢?超過半個世紀的對立狀態,島上的人盼得了和平的曙光,卻感覺些許的虛幻。一如家住金門而工作在廈門的自己,每日天色剛亮即出發、傍晚夕陽西沉時才返航,彼岸的希望像似隱身在絕望之中那一丁點不可靠、隱晦不清的希微星光,而家的落腳處又何曾踏實的接納了自己呢?於是,我成了邊境旅人,如同倦鳥只能不停的飛行一般!就像這邊境上的島嶼,也只能扮演一顆隨著時代洪流擺盪的塵埃罷了!
船靠岸了!幾個行囊輕便的人,趕在推著大包小包的單幫客之前抵達通關處以免擠成一團,而海關人員正嚴陣以待的各就各位。氣氛先是肅殺了一點,等到後面那群上了年紀的單幫客追上來之後,隨即熱絡了起來!出了到站大廳時早已人聲鼎沸,幾個接貨的熟面孔早就等在那裡,看見手上提著免稅煙的旅客,便趨前詢問是否轉賣?小額貿易的人們,是遊走在邊境兩端的遊牧民族。與其說是利益將這兩端作了聯繫,不如說是兩岸的色彩到了這裡就混成了一團灰色,而小額貿易只是其中一種色調。
通過喧嘩混亂的入境大廳,眼前公車站的後方是巨大的購物中心。環顧四週不遠處,一棟挨著一棟的高樓大廈雨後春筍般的往天上鑽去,彷彿想逃脫地表重力的束縛。一隻雀躍奔走在眼前草皮上熟悉身影的鳥兒引起了我的注意,這種叫做鵲鴝的鳥兒在金門十分的與人親近。廟口廣場的樹下到自家門口,都可以看到牠們活潑的身影。鳥兒的出現緩解了我緊繃的心情!這些年來金門土地上的高樓也蠢蠢欲動,不斷的尋找著冒出頭的機會,熱了一陣子後最近卻有點猶豫了起來了!新時代的興或不興、舊歷史的留與不留,都讓人難以斟酌。原來日子和日子之間的聯繫,竟是一條新舊不清的尷尬鏈鎖。
等在前方的公車突然動了起來,我只能拔腿衝上去,以免錯過後的枯等。到上班的地點還需在中途換乘當地的快速公交,到站後得再花廿分鐘的快走才能到達公司。趕車的情形就和當地的通勤族一樣,更像當年在台北工作時的情景,跨境返往的生活方式,總是讓聞者詫異不已。快速緊湊與緩步慢活這兩種步調、隔著一條明確的海峽,同時並存在自己的生活裡!
快速公交遊走在沒有阻擋的都市高架橋上,兩旁車窗外的大樓像跑馬燈似的滾過了視線。遠處的山怎麼看都像居家附近的太武山,在車上想像著在這些大樓未出世之前的山景,不就是那座金門人嘴裡的大山嗎?相似的雲霧圍繞著山頭、一樣的岩塊交錯在綠叢當中,但是怎麼看都覺得古怪,是因為自己的視線早已被居家附近的山景給攻克了。雄偉的太武山景緻已然霸佔了自己的視覺,一時之間對於橫在山腳下林立的大樓無法適應吧!這種熟悉的陌生感,就像把台北四處聳立的高樓影像,疊加在以金門自然田野為底圖的畫面上。
靠高架橋近一點的地方,則是高樓和大樹相混處的局面。廈門的路樹不僅多而且巨大,馬路兩旁的行道樹繁茂得一點也不像腦海中所熟知的行道樹,更像似長在高山原始樹林中的老樹。但廈門的路樹是孤單的!很少有飛鳥與鳴蟲來拜訪,不說也知道原因。我在樹下等公車時抬頭看著寂靜的樹矗立在繁忙的馬路旁,心裡想著山外車站廣場前的那排木棉樹。有飛鳥、松鼠與樹蟲的樹,才是一顆真正的樹啊!
廈門市景的詭異之處,就像兩種極端的色料混在一起。但是色料之間卻互不相溶,於是兩種色彩互相在對方的陣營裡攻城掠地,成了無頭緒馬賽克般的特殊味道。但金門的景致卻是純粹,村莊是村莊、農田是農田、山海堅持著山海該有的模樣,一點也不馬虎,純粹到得理不饒人。廈門的綠樹、山色與藍天一點也不乾脆,每一種色彩總是蒙上一層淡淡的灰濛。不像金門的天要嘛就是藍得不像話,再不然就是任由雲彩與陽光為其作畫;時而像國畫般由雲團隨風四處漫開來,時而又像西洋畫作般的讓晨曦與夕陽即興上色。
在廈門現代化建築的縫隙裡不時點綴著幾棟傾圮不堪的舊房舍,就像還來不及抹上新油漆牆面上的壁癌,也像當地舊時代死亡前的最後一口嘆息聲。那屢不甘願而四處遊蕩的幽魂,因為追不上新時代的潮流,只能步履闌珊跌跌撞撞地等著鬼差的到來。不過,這些殘崖斷壁更像是都市刻意留下來的記憶,甚至一些老派租借時代的建築與蜿蜒崎嶇的早期巷弄舊舍,還被刻意營造成這個老城市的意象!在金門象徵新時代的大樓正悄悄的在幾個重劃區裡,像正在呀呀學步的孩童般,以剛好看得到變化的速度冒出頭來。傳統的村莊裡也參雜著幾棟不高的現代化建築,它們四周被閩南舊厝環伺著,不搭嘎的景象是這個錯置年代特有的模樣吧!高度發展的都市不忍舊時代的逝去、單純的古老村落中卻隱藏著驛動的血脈新廈,多麼衝突的世界,我們每天就生活在這無形交錯的邊界上。
穿梭在公司路上的車流中,耳機裡的音樂掩去了身邊此起彼落的汽車喇叭聲,外頭混亂的景象和自己若有所失的靈魂互相較勁著!一個不留意心裡泛起了一陣波瀾,彷彿自己又回到了年輕時在台北生活時的快意年歲。當人們穿梭在都市的人流當中,常常不由自主的泛起兩股矛盾的情緒。一種是追逐著希望,就像獵人追捕獵物般的喜悅;另一種卻是莫名的失落,就像失去拉線的風箏在天上寂寞的飄盪著。在人流裡人顯得格外的渺小,但也因為與人互不交流,所以「自我」卻也不斷的被放大。於是腳步不知不覺的加快,急著想要逃離眼前的一切,又或者只是被身旁的急流給推著往前卻不得而知。
辦公室就坐落在靠海的國際商業大樓當中,巨大的落地窗把前方一海之隔的「萬國嶼-鼓浪嶼」盡收眼底。每每站在窗邊,看著腳下車流不息的鷺江道,特別是暗夜來臨時五顏六色華燈乍現的流光中,如幻似夢、竟不知身處何年!在絢爛的更遠處便是自己的家,靜謐地躺在深邃的黑夜裡,心情沉沒在遙遠的思念當中。「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是同時生活在海峽兩端的心情!仗劍四方的事業野心與回歸田居的澹泊明志,這兩種思潮翻天攪地的在體內爭鬥著,猶如走在鋼索上的特技表演者。人世間有各式各樣的生活環境產生了數之不盡的人生百態,心情的衝突也隨其所處環境轉變而迥然不同。但是大部分的情況下,環境的丕變往往是短暫的,轉變之後的生活就此底定或會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然而一旦極端生活的快速切換成了常態,甚至就是生活本身的話,一切就成了一團糊了。每日的行舟成了在這兩種極端生活間的擺渡,讓自己的心擺盪在人生難題:生處在無形鎖鍊兩端的不安當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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