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金門──我的流金歲月
猶記得在民國78年的仲秋季節,當時海軍上尉的我剛結婚滿三個月便收到人事調職令。那年微寒的季節,我被調往人人視為畏途的軍事戒嚴區-金門。
對金門的印象中僅從莒光日電視教學中播放當地畫面,及扭轉兩岸局勢的「古寧頭戰役」和享譽國際的「八二三砲戰」著名戰役敘述;另外從金門戰地光榮退伍返鄉的那些親友鄰里聊天中聽到的片段,他們總是不停的重複敘述那一段戰地艱辛歲月:「想當年我在金門服役的時候,住的地方是地洞、睡的是坑道、吃的是戰鬥乾糧、洗的是戰鬥澡,而且對岸的特種蛙人部隊,總在結訓前趁黑夜登上暗礁進行摸哨,有的是割耳朵或取身上的信物,以作為驗收成果。還好,我們同梯鄉親弟兄都很機警也互相照顧才能平安退伍,但有很多弟兄就沒有那麼得幸運,聽說,有一年整個崗哨的阿兵哥都被摸走,回來只是一罈骨灰而已。」
聽他們口沫橫飛地述說過往金門服役的種種,我接連幾天都失眠了,面對未知的遙遠邊疆塞外異域,「西出陽關無故人、古來征戰幾人回」那股被發放邊疆、烽火連三月的戰地蕭瑟與悲壯之情油然而生。
報到前一晚睡在外島官兵待機報到的金馬賓館,也許是緊張與不習慣臺北的天空而輾轉難眠,松山軍用機場的天空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微寒的季節彌漫著濃濃的雨霧,令人有些鬱卒與煩悶。雖然在臺東的深山部落中,從小我就好羨慕能夠坐飛機出國的明星偶像,尤其是雙林、雙秦時代的電影,總是以現代化的松山國際機場與新式噴射客機的起降取景,出國與坐飛機就是尊貴身分與富豪地位的表徵。能在藍天與白雲為伍,在浩瀚宇宙裡自由飛翔,那是多美好的人生大夢。今天!我終於可以坐在遠航的727軍租飛機一償宿願了。此刻的心情既興奮、又緊張,但有些許失望,竟在這樣的場景中,實現了人生的一個大夢。
金門老兵流傳著金門有三多「木麻黃、風獅爺和阿兵哥」。當年戰地為防止風沙侵襲及改變沙質地貫徹木麻黃植樹政策,阿兵哥除了槍是第二個生命之外,照顧木麻黃更是重大的責任與使命。
經過50多分鐘的飛行,飛機在金門海域的一個大角度轉向,開始緩緩下降。料羅灣沙灘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外海幾艘船艦的船尾拖著長長的白浪花如白絲帶般,我本能地研判著她的航向和航速,猜想著,下一個港灣在那裡?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在找尋自己的港灣呢?飛機經過一陣強烈的抖動,享譽全球的反共堡壘就在眼前,一股雀躍的欣喜湧上心頭,終於安全的降落在—「尚義軍用機場」。
收假官兵各自背著厚厚的迷彩軍用背包魚貫地步出機場通關,返臺休假官兵正迫不及待地準備登機。一進一出的人龍中在通關口有著迥異的兩種心情。初次來到金門的官兵,坐上兩部軍用卡車後立刻直奔金門的精神中樞—「金防部」實施戰地金門勤前教育與法令宣導。眼前太武山雄偉挺拔、木麻黃與白楊木的行道樹高聳入雲,筆直的兩行戰備道和古意盎然的閩南建築映入眼簾,一時之間難與充滿肅殺與煙硝瀰漫的戰地勾稽。揹著厚重的行李沿著軍人公墓、循著玉章路奮力往太武山頂前進,這是我第一次真實踏上金門的土地。
登上太武山峰頂的稜線上,明朝延平郡王與官兵奕棋處之岩洞及刻勒「毋忘在莒」的花崗岩石碑下,故國山河就在眼前約兩海浬的不遠處。偶爾聽見零星的砲彈迸裂聲,麻雀與飛鳥聞聲即從樹林中四處飛奔逃竄,此情此景令人不勝唏噓與造化弄人。翻開中國的近代史,是一頁頁活生生的真實故事、更是先輩和父執的步履印痕。而今我站在太武山面對咫尺的廈門灣,岳武穆「還我河山」的丹心氣節、鄭成功的「反清復明」、當今的「兩岸分治」有更深一層的感受與體驗,戰爭與和平在歷史的洪流中如潮水般重複上演著。多少英雄好漢靜靜長眠在山腳下,戰地的愛恨情仇深深印烙在堅硬的花崗岩上,戰鬥──在金門的空氣中發酵著。在流金歲月的坑道口,濃烈的發霉味迎面撲鼻,走進幽暗狹長的坑道裡,分不出白晝和黑夜。在迎新會時,中隊長、輔導長和站上弟兄的熱情,淡化了對戰地金門的恐懼與思鄉之情。
在雷達站服役的歲月中,日子過的特別慢,宛如時間的漏斗出口被堵住、歲月被凍結而停滯。此時外島服役正是妻子懷孕期間,我無法在身旁陪她,只有透過往返書信紓解相思之愁,古代西域征人「家書抵萬金」的感受會自然湧現。每到黃昏,總會遙忘遠方的海平面尋找船團的蹤影,家鄉的消息與關懷就在那裡。在沒有公用電話、使用金門限用貨幣紙鈔的年代,為了搶搭電信局排隊掛號「108」專線的黃金180秒通電機會,我必須在兩三週前先與同袍協調與調班,再向主管請一天外島假。核准後,一大清晨走路下山先到軍人公墓旁的公車站搭往山外,再從山外轉搭往金城方向公車,最後趕緊到電信局掛號排隊等後通知接話,電信局規定掛單電話上午以金門本島居民為主,中午過後才開放駐地官兵。完成掛號便寸步不離的守候在電信局,午後離峰時段等候的弟兄大多外食,我把握機會詢問櫃檯服務人員能否轉接電話,等了半小時終於輪排接通。三分鐘一百元的對方付費電話費,在電話線另一端聽間熟悉的回應聲那一剎那,真是千言萬語而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聽聽妻子哭泣聲和一句多保重,手中的話筒如千金之重,久久不能自己。
匆匆返回太武山駐地後,夜裡,看看床頭上家人的照片,聽著花崗岩縫滲漏的水珠敲打塑膠滾板聲,滴滴答答聲似如妻子的淚珠聲。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警戒森嚴的雷達站裡,值戰情更、交更、吃飯、睡覺、訓練和最期待的返臺休假中循環著。
假日在營休假的日子,就到附近的海印寺燒幾炷香,聽聽晨鐘暮鼓和誦經聲。讓心靈得到一些寄託與慰藉。對岸的砲陣地偶傳來稀疏的迸裂聲,不論是砲聲還是暗語,唯一不變的是,兩岸遵循著四、五十年來「單打雙不打」的軍事默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生活而相安無事。每每在寒冬黎明,山頂飄起雲霧,披著厚厚的藏藍色防寒茄克、穿著毛襪與毛手套,嘴角不時散發陣陣雲霧,下了戰情任務後,走在木麻黃、白楊木參差的樹林間,鄰近陸軍的班排制高點處,有幾位穿著迷彩裝的官兵同袍,正從坑道中魚貫的走出來,就在花崗岩懸崖邊的小小平坦處舉行例行性的早點名和升旗儀式,我駐足聆聽著那莊嚴的國歌,看國旗在戰地的峰頂上緩緩升起,不禁深深感動著。
流金歲月365天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是金門對我曾經踏過這片土地的軍人來說,親耳聽見砲聲,曾經參與全島防禦,萬船齊發圍島與雷霆演習的歷史記憶是永不磨滅。寒夜裡,全站弟兄不拘形式,圍坐在小瓦斯爐旁,山頂上熱騰騰的泡麵加軍用牛肉罐頭的部隊火鍋,就是最美好的佳餚珍饌。美食當前加上幾口純正道地的二鍋頭,就在辣呼呼的滿足聲中,忘卻了稜線上的寒冷和隱者的孤寂。
人只有在惡劣與艱困的環境中,才能激發潛力和創造無限的可能。戰地金門-歷經八二三砲戰的洗禮後,在全島軍民生死與共的意志下,靠著雙手挖掘花崗岩層,完成堅強無比的地下堡壘,即使對岸砲火猛烈,依然無法越雷池一步,進而穩定軍心和扭轉局勢。而今舉世聞名的反共堡壘—金門,在歷史的軌跡中依然如鑽石般的閃亮耀眼。在漫長的流金歲月中,曾走訪支援許多小島,淺酌金門高粱酒,品嚐鮮美黃魚,睡在狹窄濕熱的坑道,沒有行動電話,思念就是最好的無線電波。「家書抵萬金」在這裏可以深刻感受到。
某次在坑道的花崗岩石牆中看到幾行字:「英雄志士披荊斬棘,孤臣孽子氣節風骨。」輕輕撫觸那古樸堅硬的花崗石牆,仰視無垠的蒼穹,那種塞外邊疆的荒涼情境特別強烈。
「不曾來金門的人,想來金門;來過金門的人,會愛上金門;離開金門的人,會想念金門;來過這裏的人,也締造了歷史。」我想,那該是每一個曾經服役金門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