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的山，是有聲音的。
不是人聲鼎沸的那種喧鬧，而是一種內斂的低語。那是風穿過樹梢的顫鳴，是溪水撫過石頭的私語，是山徑下落葉與足音交纏的回響。這樣的聲音，不需高聲呼喚，只需一顆願意靜下來的心，就能聽見它在訴說。
我們選了一個天氣微涼的日子，沿著北114縣道轉進山間產業小路，走向那傳說中如夢似幻的瀑布。山路蜿蜒，霧氣時有時無，如同靜臥在山腰間的白蛇，輕巧遊走。我們一行人沒多說話，彷彿也被這空靈的氣息感染，語言此刻成了多餘。
車停下後，一條被苔蘚與野草輕輕包覆的小徑，展開了我們今日的步行旅程。這條通往雲森瀑布的步道不長，但卻足以讓人心境轉換。一路上，石階起伏不一，有的被雨水沖刷出縱橫痕跡，有的則因歲月而歪斜、塌陷，彷彿提醒著每個踏上此路的人：這是一條不能倉促對待的道路。
走入林蔭深處，陽光被葉片剪碎成萬千斑駁的碎光，灑在地上，也灑在我們的背影上。同行的孩子突然停下腳步，蹲在一株長滿青苔的枯木前，仔細觀察那上頭爬行的一隻細長昆蟲。「牠好像也在旅行耶。」他說。我看著他雙眼閃亮，微笑點頭。或許，這山林中的一草一木、一蟲一葉，也都各有其流轉的旅程。
步道前段相對平緩，偶有溪水潺潺聲自側面傳來，如同低聲細語。走到一處小橋，木頭早已因濕氣而微微彎曲，橋下水流清澈，映照著天光與倒影，我們在那裡駐足片刻，仿若凝視著另一個世界。妻子站在橋頭，眼神專注地望著溪流深處，像是在找尋什麼過往的記憶。她說：「我小時候也常跟家人來爬山，只是那時候的山，好像更矮一點，也更近一點。」
那一刻，我彷彿看見她的童年正從時光裡緩緩走來，與眼前的她悄悄重疊。
繼續前行，樹木愈發茂密，空氣裡帶著潮濕的清香。濃密的綠遮住了天光，只剩斑斕碎影投在我們的臉上。腳下的石頭開始濕滑，一步步要格外小心。當我們爬過一處陡坡，遠處傳來一聲轟鳴，那不是雷，也不是人聲，而是一股從天地間奔湧而出的氣息。那是瀑布的聲音。
雲心瀑布，如名所示，宛若雲之心肺，自山壁間流瀉而下。它不如某些名山瀑布那般張揚，也沒有氣勢萬鈞的怒濤，但它有一種不容忽視的清冽與深沉。瀑布前立著一塊濕滑岩石，我們坐了下來，水霧輕拂面頰，像是山在低語。「你們來了，辛苦了。」孩子靜靜望著那道白練般的水幕，小聲問我：「水會不會記得我們今天來過？」我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會的，只要我們記得它。」
繞過瀑布旁的小徑再往前，是較為隱蔽的森山瀑布。那裡人跡更少，林中安靜得彷彿能聽見草木生長的聲音。陽光在樹頂破開雲層，灑下一束如夢似幻的光柱，照在瀑布前一塊濕潤的巨石上。妻子在那裡停下腳步，靜靜坐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剩風、鳥鳴與水聲交錯成章。
我們在那裡坐了很久。沒有拍照，也沒有喧嘩。只是坐著，看著水流，看著時間悄悄從山巒之間滑過。那一刻，我深刻明白，這些所謂的「秘境」，其實並不全是為了讓人驚呼其美景，更是為了給人一個暫時退出世界的機會，讓心安靜地與自然對話。
下山的路更為潮濕，但腳步卻比上山時輕盈許多。孩子在前頭跳著走，妻子偶爾回頭望我，嘴角掛著平靜的笑容。夕陽斜照，山的輪廓像是一幅溫柔的剪影，將整段旅程染上一層柔和的暖意。
回到起點，身體雖疲憊，心卻異常清明。這趟雲森之行，或許無奇觀大景，卻讓我們在步履與喘息中，拾回了與土地的連結，也與彼此重新建立了某種默契。這不只是一次健行，更是一場靜謐而深刻的相遇。是與山，是與水，也，是與我們自己。
或許，再過許久，我們都會忘記這條步道的轉彎有幾處，瀑布的名字叫什麼。但只要一閉上眼，那轟鳴中夾著水霧的氣息，仍會在心底再度響起。如同山的低語，不斷提醒著我們：你曾來過，你曾安靜過，也曾被自然輕輕擁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