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記憶
喜歡「街拍」的人,街道就是他們的聖堂,所以森山大道在「犬的記憶」一書裡說:「就像人擁有記憶,街道與夢想也有記憶。」
「夢想的記憶」這件事比較抽象,不易理解;但是關於「街道的記憶」,因為拍照,你倒是略知一二。對你來說,街道的記憶,就儲存在頑固不去的街店和家屋裡。
晃盪在沒有都更價值的城區,過眼之間,總還可以瞥見一爿彷彿祇應存在過去,久遠的年代前的小店,隱藏在同樣不起眼的老屋聚落間,可你卻偏偏瞧見了。因為,記憶有時就像最古老的相機的覘孔,總喜聚焦那一個針點的光亮。
像是那一面鐵皮製,洋服店的店招還懸吊著,雖然不如初掛時的閃亮,但是白底紅字的漆色依舊耀眼,仍然突出於那一排透天厝的騎廊之外。「洋服」一詞,好像是,應該是相對於「吳服」的漢語吧,當「阿哥哥舞曲」於黑膠曲盤流轉時,你曾聽見大哥哥、大姐姐使用那個詞彙。那時,依舊流行自選布料,找洋服店的裁縫師傅量身,定製一套西服、洋裝、或是一條大喇叭褲,直到連鎖的成衣店大量竄起於街肆間,這些洋服店才漸次退場,消失於你的眼界之外,甚至不再使用這個老派的舶來語詞。
你想起你的第一條西褲,以至於後來的大學服,都是母親帶你到那樣的店家裁製,所以你的印象特別深刻。於是你走近那家洋服店,這才發覺,招牌底下,不見牆上各色方整的布料,而是裊裊的香煙和看不清面貌的神像,浮沉在不甚明亮的廳堂裡。原來,洋服店早已歇業,中間不知換過多少手,這才由現在的宮廟來頂措,但是,白羊座的洋服店招牌,依然站崗,堅持不退,所以凍結了那條街道的一個記憶。
因為記憶,所以產生回憶。
有時,舊樓老屋,人去時久,屋破樓空,就會留下那麼一面盛載記憶的屋牆。你喜歡隨機,不規則變化的圖案,所以那些舊漆龜裂,已經斑駁的牆面往往成為你的鏡頭獵取的畫面。有時,層層剝落的舊牆漆面,會在無意間暴露出他隱藏已久的秘密。
像是街口那個三角窗,有棟造形特異,和洋風格混搭的老屋,路人經過總難免會多望兩眼,但就是兩眼,所以不免會忽略,鑲嵌在兩側騎樓,樑柱上方的那兩塊,一模一樣的橫匾。那兩塊匾,原來的漆面不知道是刻意刷白還是讓歲月自然洗白,總之現在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但是隱約之間還是可以看到「泌尿器科」幾個藍字的描邊。原來,那棟樓,是兼住家用的皮膚病專科醫院:因此你瞬間明白,原來這個街區是以前城裡著名的風化區。如果還有精力,還有興趣,你還可以進一步挖掘出過去大時代正在變動時,那棟樓曾經見證過的一個歷史片段。只是,原先在那棟樓裡活動過的人都不見了,老舊的建築變成光陰的遺跡,而你攝取的影像也終將成為一塊光影的化石。
有時,你會想,沒有了今、昔的對照,抑或流轉於兩者之間的記憶,我們還能感受到時間的流動嗎?又,我們的記憶是不是一定得依附在曾經和我們互動過的人事物之上呢?至少,你已經瞭然,有些街道的記憶,有時就封印在那面已經掉漆的牆面裡。
拍攝影片時,喜稱沒有人的畫面為「空景」。事實上,「空景」從來不空,尤其是對於一條曾經熱鬧的街巷來說,有時人們只是暫時進出你鏡頭的視界的活動佈景罷了,在人們「離開」與「進入」之間的那一小段,無人的空白,有時反而成就了生命中「起承轉合」中的美麗的過場。
軍方收回眷村,拆除所有地上建物後,獨漏地表一方殘破的泰魯(磁磚)或是水磨石的鋪地。當你漫步野鳥、蜻蜓、和道草重新取回的那片領地時,你的目光不時流連在那些碎磚土石披覆的地面上。老式的地磚通常是素色,有時也有艷麗的顏色,拼接而成一大片單調,重復,連續的幾何圖案,磨石地則是顏色深淺不一,碎形不規則的圖案,總之他們共同的特色就是,鋪在地表,讓人眼花撩亂,不辨行進的方向。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這樣的地面裝飾手法漸漸沒落了,取而代之是現在比較常見的,大塊的,比較沒有個性的石英磚。眷村的老房,因為無心,或者無力重新裝潢,反而讓街道前行的光陰止步,因此留下曾經走過的足跡。
不過,事實上,在你的居住經驗裡,你的住屋從來不曾擁有過那樣的地磚或是磨石子地,究竟那個懷舊的印象從何而來呢?你不斷搜尋腦中的硬碟,最終也只能推測,可能是在小學同學的住家裡曾經相遇相見過罷了。那時,同學常邀你到他們家裡玩耍,或許吧,就是在那些開心的時刻,那些花地板的圖案已經無意間轉錄到你的長期記憶裡,直到此時才提取出來。
其實,你對老屋最深的印象是來自大門外,那道鐵條製,交格狀,透空,可以伸縮,無軌的拉門。
以前,那樣的鐵拉門常見於店鋪和商家,一般人的住家倒是不太需要那麼嚴密的保全。因為那時家裡的人多,每個人的家裡多少總會有一兩位全職的家庭主婦,也或者還有好幾個尚未上學的小娃兒在住家裡外玩耍,至不濟也有鄰居的大叔大嬸們可以互相照料,所以陌生人很難潛進社區而不被人發現。所以那時的住家不僅不需要鐵拉門的防衛,家門還經常大敞,歡迎路過的鄰居來串門。所以,那時的你見到拉開的鐵拉門時,你總會幻想,那個店家的深處是不是暗藏著你垂涎已久的零食或寶貝。
不知不覺中,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鐵拉門慢慢地讓密不透風的鐵捲門取代了,但是鐵拉門的結構和圖像卻是早已儲進你的街道記憶庫裡,甚至你還為「門」這個分類項另開一個子資料夾。於是當你在舊城區的老屋前見到鐵拉門時,你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動。歷經人世的無常,你越來越感覺到,不插電的鐵拉門反而比較讓人安心,至少他比較透氣通風,不易夾人,更不會在受災時把人困在家屋裡無法逃生。
就像沒有電梯,只有一階又一階的階梯的公寓或透天厝,仍是你的最愛。你的想法是,只要健康無虞,腰腿的肌肉和關節還能撐起一身的負擔,慢慢爬,總能進出高樓層的住家,只是叫外送或是搬運重物時比較不便罷了。
於是對於街道上的樓厝,你由建築型式,門窗的模樣,露台或陽台的格式,花磚和地板的圖樣,鑲嵌在門牆上的裝飾,牌匾的字體,甚或一方舊門牌,或是剝落的漆面,乃至於整條街屋和騎廊的樣貌,在在你都可以估算出歲月行走過的速度和距離。那是街道記憶的痕跡,也是你回憶的基石。
可是你一直沒提到曾經遺留在街道記憶裡的聲音和氣味。你說,那是因為他們,那些音聲和味道不易記錄,很難附著在固定的物件上,所以容易隨風飄散。那些片斷的記憶解構成吉光片羽,閃爍在無事閑閑時的空想裡,或是扭曲變形成潛意識的素材,無聲無味潛進睡夢裡。
又者,你也沒談曾經出入在街道裡的人物和動植物。你解釋,那是因為他們比所有的街景更難保鮮。他們,曾經年少,彈指間,已經凋零,或者白首,數十年,一個甲子不過是一轉瞬的時間罷了。所以在電影裡,形容歲月是高明的小偷,偷偷偷走所有生物的青春。
街道、街店和街屋就是你生活的舞台,你感謝他們有意無心地記錄了你的生活,而你就在他們的回憶裡看見了自己。曾經,于彼;現時,在此;隔著相機的鏡頭,互望,試圖靠近,因此成就人生的幽言隱義。
在時間的象限裡,長軸的兩端,分別往過去和未來的兩個方向疾速而又無情地無限延伸,極其脆弱而又虛無縹緲的此時此刻,這一秒,在前後一秒之間,立生,立滅,留下的就只是你補白填空之後的記憶和回憶。
歲月無私,街道不仁,可是卻在更迭的人世中留下有情的回憶。那些昔時、現世,就是你漫遊街道時想要的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