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那一段苦的兒時歲月
我出生在小金門,一個物資匱乏、戰火曾經席捲的偏遠小島。那一年,炮彈還會「單打雙不打」,空氣中不是安靜,是隨時可能炸裂的緊張與恐懼。我的命運,似乎從一開始就與「苦」這個字結下了不解之緣。
嬰兒時期的我,差點在炮火中失去生命。彈殼打在我的蚊帳上,落下的灰燼蓋住了我小小的臉,我因為呼吸困難差點死去。這是我第一個記憶的開始,不是歡笑,而是掙扎求生。
我們家有八個小孩,爸爸靠理髮和種田為生,媽媽是童養媳,從小沒讀過書。她患有高血壓,卻還得在寒冬裡下海採蚵,回來後我們幫她一起剝蚵,哥哥則拿出去賣,貼補家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家裡沒人能保護我,連媽媽自己都活在長輩的苛責和壓力裡。
我常常放學後就要去田裡撿地瓜,再用三輪車載滿回家。推車的力氣幾乎不是一個十幾歲孩子能承受的,但我沒有選擇,只能咬牙繼續推。假日不能休息,要去山上砍柴。我還要去井邊打水,兩桶沉甸甸的水要扛上坡路回家--這些負重,我相信也讓我今天的骨盆歪斜、身形發育受限。
我小時候最常吃的,就是白麵條。營養不夠、休息不夠、還要忍受家裡嚴厲甚至暴力的管教。我被鐵棍追打,打在骨盆上、打到跪地哭不出聲。不是因為不痛,而是我早就知道--哭沒有用,只能更快學會怎麼不被打。
我媽媽為了讓我讀書,甚至會把雞蛋拿去商店賣,只為湊足一點點生活費。家裡認為「男生才該讀書」,女孩早晚出嫁,不必投資。是我大姐放棄學業,犧牲自己幫爸爸理髮,讓我有機會繼續升學。她到現在還說,沒能讀書,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
而我,從沒忘記我十五歲時的信念:「我要翻轉我的人生。」
從破舊腳踏車、從放羊、打工、吃涼麵的暑假開始,我靠自己存錢讀書。我讀了專科、大學、最後考上了台灣大學研究所。沒有人幫我,只有我自己,一步一腳印,爬出那段黑暗與飢餓的童年。
我有時候會想:為什麼在那麼窮的日子裡,還要生那麼多小孩?為什麼把這些命運交給我們自己去承擔?但我也明白,那個時代的人,他們沒有答案。他們只是活著,靠著本能延續下一代。
而我,就是那一代裡,第一個靠自己走出去的人。
我的人生,起點是苦,但我不讓它終點也一樣。這段路,沒有一塊是平坦的,但我走過來了。
在我保送上台南的護校之前,還有一段讓我至今無法忘懷的兩個月工讀生活。那時候,家裡已經沒辦法再多給我一毛錢了,我知道如果我想升學,就只能靠自己。
我搭上海軍艦艇,從小金門出發。那是凌晨四點多,天還沒亮,風大得像要把人吹倒,海浪一波一波拍打船身,整艘船搖得厲害。我記得那艘船不是客輪,是軍用運輸艦,外號開口笑。很多國中畢業生和我一樣,為了升學、為了活下去,搭著這種艦艇逃離命運。船上的人不是坐著,是躺臥著,暈船、嘔吐,空氣中充滿嘔吐物混著柴油味的味道,甲板濕滑,我整整撐了二十四小時,終於抵達高雄。
沒有休息,而是立刻北上去台北投靠哥哥們。大哥已婚,睡幾天客廳沙發後,搬去另兩個哥哥租的地方。在那裡,哥哥們租住在一間相當擠且狹小的房子裡,有上下鋪,一個哥哥甚至睡在地板。我睡在下鋪,在那裡過了暑假的前幾天。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因為我不是來休息的,是來工作的。
我在新店的一家叫做「帝文電子工廠」的地方找到了暑期工讀的工作。那是當時電子加工業盛行的時期,工廠環境悶熱,沒有冷氣,機器聲整天轟隆隆地響。我的工作是組裝電路板或整理零件,每天站著,不能出錯,不能分心。薪水極低,但我一分一毫都小心地存下來,因為我知道這些錢,是我到台南讀書後能不能活下去的關鍵。
午餐時間我常吃的,是一碗20元的涼麵。我記得那種感覺很深,別人是出來打工學經驗、過暑假,我是為了下一頓飯、為了一條路,賣力工作。我一邊吃著涼麵,一邊看著別的孩子背著書包、有人接送,而我,只有工廠和涼麵,還有一顆不能倒的心。
這兩個月的日子,不只是為了存錢,更是我真正第一次進入社會,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是少年為了活著而工作。每天下班回到哥哥住處,我腰痠背痛,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因為我知道,那些錢,是我站上人生舞台的門票。
兩個月後,我南下台南,開始了我的護校生活。沒有人知道,我的學費、生活費,來自我一雙手站在工廠裡賺來的微薄工資。沒有人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在還沒正式開始人生之前,已經經歷過一場成人都不一定能撐過的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