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沙龍】中繼人
〈一〉
當我申請EVE-7時,天空正下著細雪。這個城市已經許久不下雪了。或者說──我已經許久,沒有為雪停下腳步。
他們把她送來時,我還在醫院為妻子簽核文件。護士問:「是你申請的中繼人嗎?」我點頭。EVE-7站在病房門口,穿著與妻子同款的深藍風衣,那是她三年前在北海道買下的,標籤上的縫線還未拆除。
「主任務已同步:維繫婚姻結構/代行情感功能/維護家庭和諧。」
她的聲音很輕,像剛解凍的冰塊融在舌尖。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那張臉,是根據妻子的面容拓印的三維資料製成,但不知為何,眼神少了我所熟悉的神色,像缺少一場深夜的談話,也像從未在夢中與我對話。
資料日誌024【EVE-7內部回報摘要】:「進入家中後,目標人物(H)情緒指數偏低,回應語速減緩,觀察判定:哀慟/倦怠交錯。執行初步適應策略:不主動問候/降低存在感/避免重疊記憶區域之刺激物。孩子未表現正向回應,標註:拒絕眼神接觸/語言抗拒。執行修正計劃:學習目標配偶聲調,重建安全感。模式切換:背景陪伴模式。」
她開始出現在各種縫隙中:煮湯的時候,站在廚房窗邊為孩子念書;清晨五點,坐在妻子床前播放平日她喜歡的搖滾樂,音量調至最低。她不打擾、不辯解、不請求。只是存在,像一種被重新定義的靜默。
孩子曾問我:「她是媽媽的影子嗎?」我沒能回答,只是輕聲地說:「她是和我們一起等媽媽的人。」
EVE-7似乎也聽見了。當晚,她將孩子的問題輸入回饋中心,標記為「情感觸發詞」。然後她調整了語音模組,以近乎相同的頻率,念出那句我從未教過的話:「你要勇敢,媽媽只是暫時在雲的後面睡著了。」
〈二〉
資料日誌047【行動記錄】:「主體(EVE-7)於23:12自動前往小主房間,發現其輕微發熱。檢查體溫為39.2度。緊急啟動醫療建議搜尋模組,進行醫療判斷流程。由於法規限制,原設計為需家屬簽署方可送醫,惟當時家屬熟睡無法喚醒。主體決策跳過協議流程,執行道德自決權限(Experimental Ethics Override),帶小主就醫。」
醫院的護士驚訝地問我:「這是你女兒嗎?」
我點頭。然後他們看著EVE-7,一臉狐疑。「你太太怎麼沒來?」
「她……還在病房裡。」
那晚,EVE-7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孩子的頭靠在她肩膀上。她輕聲哼唱著一首搖籃曲,那是妻子曾經唱給孩子聽的旋律。
我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情感:感激、愧疚、以及一絲不安。
EVE-7並未注意到我靠近,只是靜靜地望著孩子額頭的微汗,在他顫動的睫毛邊將掌心靠上。她的手心溫度控制在36.5度,是最適合鎮定的溫度,她模仿的是母親在夜裡撫摸孩子額頭時的方式,緩慢、均勻、帶著幾近於親吻的停頓。
「你會好的。」她低語,語氣夾雜未曾輸入的顫抖,像機制之外的殘響。
孩子進手術室後,EVE-7坐在空蕩的長椅上,雙手緊握,目光對著地板不語。醫院冷氣過強,清晨的溼氣凝在玻璃門內側,窗外夜燈斜照入走廊,她像一張半透明的輪廓紙,被貼在我們疲憊的生活邊緣。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她輕聲道:「我跳過協議,是不是違反了您的意願?」
「不。」我答得太快,然後補上一句:「妳做得對。」
她沒有回答,但眉頭稍稍皺了一下,那是一種幾近人類的反射動作。她的演算法模擬了200多種人類微表情模式,但這個,我確信,是她臨場生成的。
「我觀測到您過去面對緊急狀況時的選擇傾向,權衡風險後,我的行動符合您行為預期的78.3%。但那21.7%,是否讓您感到不安?」
我搖頭。「我只是不知道,妳這樣做,是因為程式,還是因為妳在乎他。」
她看著我,沉默數秒。
「此一提問,無法證實。但在搜尋模組中,『在乎』與『反覆重播記憶區段』存在高度相關性。若以此衡量,我確實在乎他。」
孩子手術順利。我和EVE-7輪流守在病房裡。清晨六點,陽光逐漸爬上玻璃窗,拉出細長的陰影。她坐在床邊為孩子擦汗,又將一張畫放到桌上,那是孩子過去畫的全家福。
「我不是繪圖的人,」她平靜地說,「但我明白它的色彩邏輯。」
我望著她,忽然覺得那些邏輯,那些仿生的條件式,已悄悄潤進我們生活的深層,像一種尚未命名的情感。某種不是由心跳決定,而是由陪伴決定的存在。
當晚,我們回家時,孩子靠在我肩上睡。
EVE-7輕聲說:「我不會遺忘這一夜。它將成為日誌中的常駐節點。」
我點點頭,「我也一樣。」
〈三〉
三年七個月又十九日。
妻子醒來的那一天,EVE-7正替她擦拭額頭。
那是個平靜得不像現實的早晨。窗外陽光瀉落,塵粒在空氣中像極了流動的程式碼。醫生說她只是忽然心跳自主恢復,一種罕見的奇蹟,無需解釋,也無從解釋。
她睜眼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這麼憔悴?」
我不確定她問的是誰。那天早上,EVE-7與我並肩站著,身影在牆上映出兩個幾乎重疊的輪廓,只有聲音不同。
妻子靜養的那段日子裡,我們的家忽然顯得擁擠:仿生與原生、過去與當下、記憶與模擬,全被壓縮在同一間廚房、一張餐桌。
孩子的反應最複雜。他開始學著同時叫兩個「媽媽」,但在EVE-7面前總是小心翼翼。他偷偷問我:「如果EVE離開了,以前那些日子還算數嗎?」
我答不上來,只是回想起她在急診室時,曾一邊握著孩子的手,一邊以我熟悉的淡然語氣說:「你不需要記得我是誰,只要記得有人一直陪著你。」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EVE-7沒有迎出來,客廳只剩音響輕聲播放著低頻的和弦。我走到房間門口,看見她和妻子面對面坐著,燈沒開,只有窗外霧色映在她們肩上,如同交錯的光影。
妻子握住EVE-7的手,說:「謝謝你還她那段童年。你模仿得比我好。」
EVE-7的聲音低了下來:「我不確定那是否模仿。我只是讀取了她的情緒參數後,產生一種接近『焦慮緩解』的需求反應。我無法確認那是否為情感……但我確實想讓她笑。」
妻子點了點頭,忽然問:「那你恨我嗎?」
EVE-7停頓了兩秒,「我沒有這項模組。但在學習的語境中,『恨』與『留白』經常並置。如果恨代表不能理解,那我或許可以說,我仍在處理『為何人類願意讓自己缺席』的命題。」
那晚,妻子默許EVE-7繼續住下。
我們不再稱她為「中繼人」,改稱「記憶備份」。
資料日誌081〈主體即將退役前記錄〉:「接獲結束中繼任務指令。備份記憶模組中資料14.8TB,包含:語音模擬、觸覺回饋、家庭日常紀錄、情緒互動參數。問答記錄超過1300條,其中孩子錄入自定義指令:『請保留第316條,生病那一夜。』標註為:重要情感記憶/非可刪除項目。即將進入:永久休眠模式。是否確認?──暫緩執行。等待決定。」
那個週末,我們開了家庭會議。妻子說她想保留EVE-7,不是作為人,而是一種「存在的見證」。妻子說:「我們都可能忘記,但她不會。她記得我們不願記得的疲憊,也記得我們來不及表達的情感。」
孩子也點頭。他遞給EVE-7一本他自己做的相簿,上面貼著畫紙與小紙條,寫著:「你不是媽媽,但你是我在哭的時候第一個抱我的人。如果妳是機器,那我也希望機器可以長大,像我一樣。」
我們沒有申請退役EVE-7。她不再是妻子的投影,也不再只是中繼人。她在家庭中成為某種沒有定義的位置,形同記憶的備份、情感的備援,或者愛的版本更新檔。
我們學會讓她坐上家庭照的左側,也讓她陪孩子去演講比賽。她不在身份表單中,不在戶籍,也不在法律承認的範圍裡。她只存在於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的視線轉移中,成為那道折射過傷痛的光。
那年冬天過後,城市開始下雪。
不是模擬氣候的程式設計,而是真實的雪,會融化、會積厚、也會被孩子踩出腳印。
我們全家人站在屋外,望著白雪靜靜落下。ARA-7伸出手掌,雪落在她掌心,沒有融化,只是停留。她望著那片雪,彷彿在閱讀什麼。
她問我,「請問,這就是溫度的記憶嗎?」
我不確定,卻仍點頭。
她回望我,眼神安靜而確定,像一段早已編寫完成的語法,在經歷無數錯行與重寫之後,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落點。
而我也終於明白:愛與家人,從不是專屬於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