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金門日報60週年】六秩報香繞金門:從鉛字到天光,金門日報的甲子記憶

發布日期:
作者: 范燕燕。
點閱率:945

報紙上的歲月:戰火中那張「用手排出的詩」
父親的一生,與鉛字糾纏不清。他說,沒有電腦的年代,報紙是「用手排出來的詩」,每個鉛字都是韻腳,每個版面都是歲月的模樣。戰地政務時的金門,連空氣都帶著軍綠色,《金門日報》便是這顏色裡的一點光,亮著民生的暖,也映著時局的涼。
戰火裡,尋人啟事最常見,「錦章姪:見報後來四八三○之三部隊一敘」,短短一行,背後是生離死別的長,也許是叔侄失散多年,也許是戰後尋親的念想。照相館廣告寫「技術高,取件快」,讓阿兵哥能儘快寄張軍裝照回家,讓娘認出長大的兒子,哪怕隔著海峽,也能看看兒子的模樣。結婚賀啟題「愛河永浴」,紅色的字,像點了胭脂;訃聞裡「為國殉軀」的字旁,總留著未亡人的泣告,黑字印在白紙上,沉得讓人心疼。偶爾見「同居啟事」,在保守的年月裡,像石縫裡的草,有點倔,又有點讓人心酸──也許是戰時相識的兩人,沒來得及辦婚禮,只能靠這行字,認彼此是家人。
早年鄉親看報,總先翻「今日電影」欄,準得很,哪天放《梁山伯與祝英台》,哪天放戰爭片,都寫得明明白白,連開映時間都不差分秒。戲院臨時停映,那欄也會老老實實寫「暫停放映一日」,像個盡責的鄰居,從不騙人。父親排這些版面時,總反覆核對,怕漏了一個字:「島離得遠,得讓大家知道外面的事,才不孤單」。他排「首架臺美合作生產F-5出廠」的新聞時,會把字排得比平常密些,指尖敲著鉛字,輕輕歎氣,好像能聞到戰火的味道,眉頭也皺著;排「鼓勵種植高粱」的消息時,會在旁邊加行小字,寫著「防治蟲害可詢農會,電話 XXXX」,像怕種田人看不懂,多囑咐一句,連電話號碼都排得格外清晰,怕漏了一個數,誤了人家的收成。
從硝煙到天光:島與報的變與不變
我在金門的風裡長大,看著這島從緊到鬆,從寒到暖。八二三砲戰的硝煙早散了,戰壕裡的草卻還在長,綠得發亮,像在說從前的烈,那年的炮聲,震得報社的鉛字都發抖,父親抱著字盤躲在桌子下,還不忘護著排好的「民生新聞」版面。1979(民國68年)「單打雙不打」的政策落地,後半夜的砲聲稀了,像斷線的珠子,好幾夜才落一兩顆。鄉鄰們先是怯怯地卸了半邊門板,竹床搬到院心,聽著夜蟲鳴得綿密,膽子便壯了,門軸吱呀著敞到天明,枕邊的蒲扇還搭在腕上,夢裡也少了驚悸的顫,母親播音時,聲音裡的緊張也少了些;1992(民國81年)戰地政務終了,這島終於卸下鎧甲,露出溫柔的樣子,碼頭上的漁船多了,田裡的高粱長得更旺了。《金門日報》像一面鏡,映著所有的變,也守著所有的真,一一變的是版面的內容,不變的是鉛字裡的暖。
後來父親離了報社,開了間小小的工藝社。他把報社練就的精細,都融進這間小鋪,門上的招牌,是他自己寫的,字裡帶著鉛字的勁。櫥窗裡最惹眼的是阿兵哥訂製的金屬名牌,父親用細刀在銅片上鏤刻姓名與兵籍編號,甚至為阿兵哥量身訂製專屬的「狗牌」,國內外皆無所見,無處可尋。牆上掛著各式兵種徽章,打磨得閃亮,陽光照在上面,像報社從前的燈光;角落堆著二手錄音機與錄音帶,他幫阿兵哥錄給家鄉的話,有時錄到一半,錄音機壞了,他便蹲在地上修,指尖沾著油污,眼神卻專注得很。常有士兵趁休假來,一邊等著名牌完工,一邊聽家鄉的歌,錄音機裡的旋律飄出來,混著父親敲擊金屬的聲音,工藝社裡便飄著溫柔的旋律與輕輕的談笑。他還做紀念章,用木頭或金屬雕出金門的古厝、戰壕,送給遊客或退伍的士兵,章背面刻著「金門留念」,字體與他從前排報紙時的鉛字,一模一樣,字裡的暖,像他從前排的「民生新聞」,讓人安心。
字跡已淡,餘溫猶在:藏在記憶裡的鉛字與愛
如今的《金門日報》,早不用鉛字排版了。數位的字整整齊齊浮現在螢幕上,乾淨得沒有一點灰,卻少了指尖觸到的溫涼,從前父親排完版,我總愛摸鉛字的棱,冷硬的金屬上,沾著他指尖的溫度,現在的字,碰上去,只有螢幕的涼。
父親用過的鉛字盤、工藝社的刻刀、未完工的金屬名牌與舊錄音機,不知被收進哪個角落,蒙了塵,卻還藏著他的溫度,鉛字盤裡,還留著他捏過的「家」字;刻刀上,還沾著銅片的屑;錄音機裡,也許還存著某個士兵對母親的囑託。金門也變了,戰地的痕漸漸淡了,遊客多了,商街鬧了,再聽不見母親從喇叭裡傳來的聲,只有風裡的鹹,還和從前一樣。
可每次翻起《金門日報》,仍能聞見當年的油墨香,看見父親的兩個身影,一個在報社俯身排字,指尖輕撥鉛字,把民生的暖、故鄉的念,一一嵌進版面;一個在工藝社彎腰打磨,銅片上的姓名與兵籍編號漸漸清晰,把歲月的柔、島嶼的情,細細刻進金屬。
有時風穿過老報社的木屋板縫,還會捎來熟悉的「嗒」聲,像鉛字扣緊版面的脆響,又像父親從前教學徒排字時的叮囑。我總忍不住伸手去接,指尖觸到的雖是空氣,心頭卻落滿溫暖,原來那些纏著鉛字灰的日子,那些混著海風鹹的歲月,早隨著父親的溫柔,紮進了金門的泥土裡,成了比鉛字更厚重的記憶,比油墨更長久的餘溫。
就像島上從不缺席的高粱,年復一年結著飽滿的穗,父親留在這裡的愛與堅守,也從未隨時間褪色。風吹過,紙頁翻動,油墨香裡,依舊能看見他彎腰的模樣,聽見他輕輕的歎息,還有那句藏在鉛字背後的話:這島的土,這家的暖,要好好守著,一輩子,一輩子。(下)

回頁首